作者:绝歌
赖瑛作为尉守,在这清郡之地,自是哪里都去得的,且这事如此重大,得有见证。他和清郡沐氏旁枝几位有名望的族老都到了,由负责过契的户曹亲自办理。
他看着户曹跟沐真清点赖瑾名下的产业,脑袋嗡嗡的,仅赖瑾在清郡的私产都足够养活十万大军,还绰绰有余。这么大的产业,小七和嫡母竟然全部让了出来。
清郡是大郡,三十多个县,数百万户,小七手里的地占了一半。地里的产出,七成归种地的,剩下三成,两成归地主,一成交税。小七的产业,仅仅是地里的产出都已经是清郡一年的税收,更别提铁矿和盐矿。清郡离海远,盐运来不划算,吃的是矿盐,是周遭数郡唯一有盐的地儿。
沐真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过契的事情忙完。沐氏的祖宅没卖,留下忠仆看守。祖坟在这边,往后每年还得派人来清扫祭奠。
她接下来便是统计要跟去西边的人家,统筹要带走的钱粮。眼下西边战事平稳,沿途诸郡都可买粮,东边战事吃紧,打仗,断然不能缺粮。她算好路上要带走的粮食,多备了些损耗,余下的都留下了。钱财布帛等财物则都带上,穷家富路,路上钱少了可不成,去了西边重新置业安家更是处处都是花钱的地儿。
清郡在前线的四万精锐都撤回来了,他们连同家眷一起撤离,租地种的,把地退了。
家里有地、有铺子的都给那些留在清郡不愿走的。这样留下的地和产业有人接手耕作经营,不使其荒废。
那些舍不得故土的,掏钱买下这些离开清郡的人家出售的土地产业。若是钱不够,找亲友借一借、凑一凑,若是两家交情好,甚至是血亲的,打个欠条或者是直接收下地也成。
愿意跟着沐真走的,大部分都是军户和商户,他们不怕担风险,也愿闯荡。
农户舍不得地,更不愿去担那未知的风险,再加上如今正是大肆低价买地的时候,乐得捡这便宜。
沐真的年龄大了,体力有些不济,但好在族中的旁枝子侄们都长起来了,她只是居中调度拿主意,跑腿的事情都是他们在办,一切忙而有序,到开春时,便已经张罗完了。
一起撤走的有七万多户。军户,因为连年征战,都是人丁单薄,一家三五口人顶天了,有些人口多的家庭,也都是近些年生下来的孩子。商户、地主都是小有家资、家里人口众多,即便是遣散仆从,还有那种世代跟着主家,离了主家没有活路的。如此一来,要走的,竟有四五十万之众。
这么多的人,只能分批撤离,且沿途郡县也都得知会到。
卫国公见到四万清郡精锐全撤了,换成新兵顶上,赶紧去打听怎么回事,之后匆匆赶到清郡找到沐真打听什么情况。一郡之地,传了几百年的祖业,能卖?弄死赖瑭才是正理儿。
这事到清郡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沐真直说:“赖瑾在清郡的产业都卖给了赖瑭,叫我把族人迁去边郡。”
卫国公整个人又一次呆住,脑子里第一想法是,弄死赖瑭一支也不能舍弃祖业啊。
可赖瑾舍了!赖瑾让了爵位 ,也让了祖业,就为了不愿兄弟相争?
不过话说回来,赖瑾那是真有本事的,连草原都能占稳,派人把战马拉到京城卖了五百匹给太子。人家自己能挣大前程,不屑于跟兄弟争。
瞧赖瑾打博英郡侯跟忠义伯跟打什么似的,若是叫赖瑾来守东安关,战事早完了吧。哪至于几郡源源不断地投进去。
他转念一想,成国公二人把赖瑭当继承人养了十几年,有了嫡子后,都还留赖瑭,是个厚道的。瞧赖瑾所作所为,也是重情义有担当有本事的。
卫国公对沐真说:“我那次子,你是见过的,一把子岁数了,还没看过草原是什么样子。他的文韬武略虽不是很出众,但让他上阵杀敌,亦是一把好手。”去草原跟赖瑾谋前程,比耗在东安关强多了。
这一下轮到沐真呆住,愣愣地看着卫国公。
第104章
老贾到东安关赖瑭那里送完信, 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清郡。
清郡离边郡远,路上的损耗大,再加上东安关有战事, 正是需要粮食物资的时候, 因此赖瑾从来没有动过他在清郡的产出,就是想着哪天粮食告急的时候,前线可以随时调用。
老贾作为老仆, 对于兄弟二人之间的事, 没有资格去议论什么,要做的就是办好差事。
他赶到清郡时,沐真已经回来了。
虽说赖瑾继承了家业,产业都过契到他名下,但实际打理产业的人还是沐真的人。不要说老贾,就算是赖瑾来, 也是两眼一抹黑, 连个管事都不认识。想要调粮食布帛等物资走,没有沐真发话, 一块瓦都拿不走。
在老成国公致仕让爵前, 尚郡的粮食调度、稳后方等事情,都是由沐真在操持。老贾瞧着如今这势头, 猜测沐真老夫人很可能已经把整个成国公府的产业都交给了赖瑭。
老贾到了清郡,先到沐府拜见沐真。将军让他回来拉粮食物资走,他要是不把东西拉回去, 交不了差。即便老夫人要拦着,怎么也得有老夫人的亲笔书信才行。
沐真让他暂时住下, 且等几日, 然后将老贾安排到客院。
老贾诚惶诚恐, 连称不敢。
他家在爷爷那一辈时,家里也是有些田产,吃喝不愁的,遇到天灾、兵祸,地里颗粮无收,到处都在打仗抢粮,为了求个栖身庇护之所,举家卖身到尚郡郡守府,也就是如今的成国公府。
他家从爷爷那一辈起,到他,三代为奴,直到后来去到瑾公子身边,国公给他提了藉,从奴藉变成良藉,成为瑾公子身边的贴身仆人。他这样出身的下人,哪敢住客院。
沐真说:“让你住,你就住,你待赖瑾如何,我瞧得见。”
老贾心下动容,连叩几个响头,这才跟着大管家去到客院。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没敢随意走动,老老实实地带着护卫们在客院住下,不敢随意走动。
沐府的客院极大,最近往来的人非常多,每座院子都住满了人,偶尔还能听到旁边院子起争执,甚至还听到有人叫嚷要去宰了赖瑭,又叫人劝下。
老贾从零零碎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觉察到大公子的举动已经触怒沐氏一族。
他住了三天后,沐真把他叫到前院。
前院里坐满了人,瞧那通身气度,一看就是非官即将。他们大部分人虽然身着常服,但通过腰带、靴子、腰间的印章、衣服上的绣饰还是能看出来历的。
老贾悄悄一扫,发现仅县令、县尉就有二十多人,掌握一郡实权的郡尉、功曹、粮曹、兵曹、游击等亦都在。这些人的面容、气质,亦都有相似之处。
他见状,便已然明白,沐氏一族的身兼要职的人,只怕都在这里了。老夫人叫他等几日,想必就是等到他们从各县赶到。
老贾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叩头行礼:“见过老夫人。”
沐真问老贾:“边郡缺人?”
老贾对着沐真自是不敢有所隐瞒的,将路上招人、买人,几乎掏空赖瑾家底的事情,一一告知。
郡尉沐坚想到这事就来气,说道:“家主在清郡有偌大的家业,名下的庄户、仆奴无数,竟然落到要到外面买人的地步。如今更甚,他自己的家业、我们沐氏一族的基业,尽皆要拱手相让。”
他看向沐真,满脸激愤地道:“老家主,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二十多年前,我们遭到东陵吕国进攻,尚郡来驰援,投奔先太子。因为同在先太子麾下,又有了姻亲关系,结成同盟。如今,再遇外敌来袭,且不论家主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也不论老家主您待赖瑭兄弟如何,就单论,我们清郡还有四万儿郎在前线,在他麾下卖命,他便来侵吞同盟地盘,合适吗?”
兵曹沐阳也极是气愤,道:“赖瑛一个姓赖的,来到我们沐氏的地盘做郡守,短短十年时间,挣下数千亩良田,家财数十万贯,这便罢了。如今竟是将手伸到兵权上,还想吞地盘了,岂有此理!”
沐真取出赖瑾给的信,拿给他们所有人传看。
老贾没看过信里的内容,便见到所有人的气愤都消失了,变成了沉默和深思。
沐真道:“东安关屡屡告急,数次险些破关,战事极为不利。清郡和尚郡一旦开战,所有人都会折进去。眼下这局势,是要跟赖瑭斗个玉石俱焚,让东陵大军践踏这四郡之地、席卷大盛,还是舍地保民保全族人?若是守卫疆土,便是战至一兵一卒也决没有退缩的道理。可如今赖瑭谋清郡,他是主将,我们若再将清郡儿郎送往战场,就是叫他们白白送死。”
兵曹沐阳冷声叫道:“他赖瑭一个掌握全线战局的主将都不怕,我等怕什么,要死,一起死便是。”
沐真道:“可眼下有西边可退,退一步,能保全所有人,你们去到西边正是展露拳脚的时候,总比陷在这泥沼之地强。”
兵曹沐阳看着沐真,见她心意之决,且说得有道理,与其内耗进去大家一起死,不如另起炉灶另谋前程。他瞥向赖瑾的信,想到西边的形势,再想到赖瑾如今的威名,极是意动,问老贾:“当真灭了草原三个部落,有牛羊马匹无数?”
老贾将牛羊马匹数量据实以报,将有铁矿、造了大量马车建运输队的事情也告诉了他们。
郡尉沐坚思量片刻,对沐真说:“老家主和家主所言甚是,如此安排,对清郡、对东边战局、对沐氏一族,是眼下的最好的出路。”他哼笑一声,道:“赖瑭这笔账,咱们将来再算就是。”
沐真说:“赖瑭明天就到清郡,你们不许与他为难,我想再确定一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这一迁族,对沐氏一族来说,伤筋动骨,又得缓上好几年。”
坐下沐真下手边,一个老得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人问:“姑爷就不管管赖瑭?”
沐真说:“也就是赖瑾连束发之龄都未到,尚且年幼,他的产业还在由我打理,才由我坐在这里与你们议定此事。即便如此,今日之事,我亦是照赖瑾的意思办的。赖瑭承袭爵位、掌了家业,官至位列三公的太尉,爵至开国国公,掌东边三十万大军,他要办什么事,轮不到老父亲操心。”
老人说道:“话是这么说,可该管的也得管。”
沐真说:“赖瑭跟赖瑾是分了家的,一个是成国公府,一个是镇边大将军府。”
沐氏族人闻言,心中大定。若是兄弟相争,当老爹的可以出来训儿子劝和,但这是两府之争,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老贾低头立在堂中,闻言心头暗叹口气。曾经的成国公府一门七将,但那七将,早已各奔前程,如今的成国公府,跟以前的已经不是一家了。
这世道,变得真快。
第二天,沐真见过赖瑭,让赖瑭做选择,当面再次确定他的意图,确定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也便放下了此事,筹备起迁族之事。
第一批,带着族人、物资离开的是郡尉沐坚、仆人老贾。
郡尉沐坚是到前面去开路。横穿整个大盛朝的举族迁徙,要经过诸多郡县,沿途自然得打点好。
至于老贾,自然是要把赖瑾的财产、仆奴都带过去的。
之前考虑到东安关战事需要粮食,赖瑾地里的产出都卖去囤成军粮,只剩下金子布帛铜钱放在库里,今年的秋粮还在库里没卖,老贾按照赖瑾的吩咐,都拉走。
赖瑾只是卖了地和产业,但并没有卖人,能带走的人都带走了。
沐氏一族代代传下来,仆奴的数量都有十几万,其中大部分都是庄奴,干些种粮、采桑织布等活计。他们跟着主家,能混个温饱,即便遇到灾年也不用愁,不会担心饿死冻死,并不愿过那看天吃饭的日子,哪怕清苦些,安稳。如今主家要带着他们一起走,也就跟着走了。
这一批人太多,也得分批走。
第一批是由老贾所领的精壮武仆,跟着郡尉沐坚带着郡兵出身的人去开路。路上不仅有郡县要打理,还有山匪也要好好捶一捶,以免族人走到半道叫人给劫了。
他们开春时节出发,哪怕是轻装简行,沿途买粮吃用,走得脚程还算快,待抵达边郡时,都已是入冬时分,赖瑾都十五岁了。
老贾在边郡沼泽边见到赖瑾时,差点没敢认。
一年没见,他的个头又猛蹿一大截,早已经没了之前的孩子气,那周身的气势瞧着让他都有些心悸,直到看到他脸上那熟悉的笑容,老贾才找到熟悉感。
老贾将沐真写的信呈给赖瑾:“要撤的人太多,除了您名下的十几万仆奴,还有四五十万沐氏族人和依附他们的人,得分批过来。”
赖瑾惊愕地叫道:“这么多人?”他打魏郡、淮郡的豪族,把他们全铲了,加上战俘,都没这多。
老贾颔首,说:“还有许多不愿走的,和走不动的。”
赖瑾看完信,说:“你先去休息,等养好精神,过来细细跟我说说清郡和尚郡到底是什么情况。”
老贾应道:“哎!”
赖瑾看到天冷了,老贾还穿着单薄的秋衣,估计是赶路没顾得上置办,扭头吩咐阿福:“去把我车上的狼皮裘拿给老贾。”
老贾连声道:“不敢。”
赖瑾说:“奔波劳累的,要是再受寒,容易生病,穿暖点,别冻着。”示意阿福去拿皮裘,便又盯着面前的沼泽,问身旁的周温:“有什么想法?”
周温没想法,说:“当初老承安伯带着十万楚郡儿郎入沼泽……”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悄悄地瞄了眼赖瑾。这地儿,可不是善地,将军,您总盯着这,我瘆得慌。
赖瑾说:“沼泽环境本来就恶劣,要是遇到夏天,天气闷热不透气的时候生出大量沼气聚而不散,容易引起沼气中毒。都说穷寇莫追,大军追到这种险恶地方,对方拼死反抗,再加上湿热环境,人容易生病……”他的话音一顿,说:“开荒沼泽,得慢慢来,防治生病的药材得先备好。挖泥塘运土,更是一项大工程。”
周温应道:“是。”将军都定下了,他只能听。
赖瑾瞧见面前的这片满地泥沼和枯黄杂草的地方,也是有点头疼。他不确定沼泽能不能开荒出来,决定先派些人 ,在周边弄一小块地方试试看。
作者有话说:
在多子多孙多福气的古代,大族的子孙后代都是以几何数量增长的。
想想各王朝的后代,例如朱元璋,他家到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到灭亡时,宗亲数量据说有二十多万。沐氏一族身处战乱之地,且只有一郡之地,没有这么多人,但数量也不会少,到边郡的主要人口还是以依附他们的仆奴居多。
第105章
赖瑾看完草地, 回到营帐中,取出沐真写给他的信,仔仔细细地来回看了又看。
他阿娘的信写得极细, 从东安关战事、粮食调度、损耗、打仗开销, 到赖瑭、赖瑛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包括他母亲与兄弟俩的谈话内容, 都按原句写在信里。
信的末尾提到:你阿爹得知赖瑭让赖瑛将两郡之兵合在一处, 于清郡练兵,当场震怒,一夜未眠。是日,便要披甲带赖琦去东安关换将,叫我拦下。
沐真写道:赖瑭为主将,身系战事, 临阵换将, 必使军心大乱。东安关已是危在旦夕,经不起换将风波, 一旦有失, 身后数郡之地尽皆难保。为战局,为几郡之地数千万子民, 不能动他。然,清郡、尚郡皆有明令,谋夺军户遗孀孤寡财产者, 斩!若是军中有此事,斩立决, 悬首于辕门前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