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铃
“请稍等一下, 曲女士。”编剧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甚至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曲静妍轻快的脚步瞬间顿住, 她略带疑惑的望向编剧的方向, “池编剧, 请问还有什么事儿吗？”
剧组和演员提换人这件事就跟分手一样，除了当面告知显得尊重以外, 有些还会要回关系存续期间赠送的东西, 比如剧本。
可《天网行动》剧组总共就给了曲静妍一个人物小像，那几句话用A4纸打出来都嫌弃浪费纸张——小张，女, 二十一岁, 实习警官, 正义感强，但性格略显冒失, 容易好心办坏事。
剧组方面当然不是打算把人物小像要回去，毕竟重要的不是那张纸，而是纸上的内容, 那么点内容早就记在了曲静妍的脑子, 总不能把她打失忆吧？
“如果你不急的话, 要不我们坐下聊？”池编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用手势示意曲静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啊，抱歉。”曲静妍礼貌的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为了表示出自己的诚意，她还把包也取了下来放好。
“原本我还有别的问题想问，不过，我现在有个更急切想知道的问题，”导演抢在池编剧之前开口，“你是不喜欢这个……”导演本想说剧本，但突然想到现在那份剧本还没有交到曲静妍手上，“角色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得出了和您以及剧组其他成员一样的结论，我并不适合这个角色。”曲静妍的回答相当公式化。
曲静妍当初看见这份人物小像的时候直接眼前一黑，有些职业天生就不能和某些性格特质共存，刑警，这个需要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负责人的行业，遇上一个冒冒失失，好心办坏事儿的性格，特别题材还是反黑，不合适、不妥当都是委婉说法，这种人物设定就是纯粹的灾难。
导演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你当时没有拒绝。”
曲静妍在电影业内遇见的奇怪导演足够多，她甚至见过导演和制作人在酒店打起来的，这位导演还算不上让她感觉棘手的那个，因此她回答起来语气平稳，丝毫不慌，“认清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确实，认清自己、认清他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导演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转头望向池编剧的方向，“你现在还坚定自己的看法吗？”
《天网行动》系列的总导演全名张跃山，今年六十三岁，在本行业内算是颇有建树的大导演，有许多收视、口碑、奖项均有的作品，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产出逐年减少，在《天网行动》以前，张跃山已经长达五年没有任何作品产出了。
张跃山那一代的导演们生在了好时代，他们意气风发的时候是导演地位最高的时候，现在剧方头顶的三座大山——投资方、流量演员、电视台，在那时统统不足为惧，那时候的电视台选择不多，一部剧只要通过审核就在各个台间反反复复播放，而投资方自认是大老粗，只配出钱不配给文化人在艺术上指手画脚，至于被演员钳制，那更是噩梦里也不会出现的超现实主义情节。
正因如此，以张跃山为首的名导演们，对现如今的电视剧圈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应，他们当中的一部分选择对资本低头，但毫无疑问年轻时持才傲物，被人评价为“每执导一部作品就多了半个剧组的仇人”，无数人在背后咬牙切齿的等着他狠狠栽个跟头，他却顺风顺水了大半辈子，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张跃山绝不是其中之一。
《天网行动》系列并非是张跃山自己张罗的项目，这个系列是彻头彻尾的任务剧，剧组方为了请到张跃山做导演，曾数度拜访他，张跃山也确实对这个项目有兴趣，他年轻时就想过拍类似题材的剧，只是因为一些理由没能成功，如今有了圆梦的机会，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同时张跃山心里也有顾虑。
自从他退休之后就一直在家人嫌狗厌，把老婆孙子烦了个彻底，归根结底就是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老，要不是现在整个行业的氛围乌烟瘴气，他不屑于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也不会这么“年轻”就退休。
但不管怎么说，心动归心动，但让他一把年纪了给人当孙子，那他不干。
张跃山给剧组提了几个条件，比如对剧本、演员和工作人员的控制权，也就是张跃山以前最习惯的那种剧组是他一言堂的拍摄模式，不过想也知道这绝不可能，最终双方协商后决定，给张跃山部选择部分工作人员和同编剧协商后更改的权利。
对此，池编剧表示……行吧，反正现在编剧已经是最底端了，连场务都能改剧本，这次只是导演能改，算是高端待遇了。
张跃山拿到这个权利之后，也充分的行使了这个权利，《天网：反腐行动》的剧本就是张跃山和池编剧一起改出来的。
《天网：反腐行动》里赵清浅饰演的女主最后评价不好这件事一直是张跃山心里的一根刺。
虽然网上主要骂的是赵清浅演技不行，但张跃山自己清楚，赵清浅刚来时候的演技确实是比照那些同自己多次合作的老演员们差了一截，天赋也和方子语没法比。
但这不意味着赵清浅演技差，就算在张导这样见多识广的导演眼中，赵清浅的演技也算能看得过去的那一档。
再加上赵清浅自己也不是不努力的人，她很会琢磨又爱向人讨教，绝不至于像网上说的“就连赵大黄（剧中赵局家的狗）都比赵清浅有演技”。
最重要的是张跃山导戏相当严格，被他骂哭的演员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要是赵清浅真的那么差，他绝不会喊过。
既然赵清浅作为演员没问题，张跃山作为导演没问题，那问题出在哪了？
张跃山作为一位年逾六十的知名导演得出了一个和曲静妍、赵清浅以及一小部分网友同样的结论——角色本身有问题。
有问题就要改，而且越早越好。
只可惜《反腐行动》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再改是来不及了，但好在手上的《扫黑行动》还没开拍，现在开始拯救非常来的及。
张跃山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第一时间就和池编剧通了气——当然按照池编剧的标准把这种行为当做通知更准确。
池编剧听见张跃山的“通气”时很为难，要是推脱，他也不是半点想不出法子。
可是第一池编剧没出名时曾给张跃山做过跟组编剧，见过这位把人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如今这位年逾六十，说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所以功成身退，可池编剧觉得这位气起年轻人来当仁不让，没见半点老态。
池编剧觉得两人犟起来输赢不太好说。
第二嘛，池编剧出身农村，双亲就算不是大字不识也顶多是扫盲班差生的水准，池编剧三十出头就混进了京城有名的工作室，如今四十过半能成为业内有名的编剧，还能进上面牵头的项目，野心必不可少。
池编剧自己想把剧本写好。
赵清浅演完《反腐行动》挨骂他当然知道，网上的评论他看了很多，赵清浅为什么挨骂？因为女主角她就不配男主角！她就只会坏事！
可谁让女主角坏事的？难不成是赵清浅让的？
池编剧作为《天网行动》系列的总编剧这锅他非背不可，别说不可能每个角色都尽善尽美，那可是女主角，就算这是部大男主戏，女主角的戏份加一起凑不足四十分钟，那女主角也是女主角！
所以池编剧应了，他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决定量身定做一个女主角出来！
当时的女主角已经从赵秋野换成了曲静妍，而池编剧也遇到了第一个问题——曲静妍是谁啊？
曲静妍红起来的时间太短了，对于这两年一直在忙《天网行动》项目的池编剧来说等于查无此人。
而且不但池编剧不认识曲静妍，与池编剧周围相熟的其余圈内人最多知道有这么个人，却没合作过。
池编剧打听了一圈，对曲静妍最熟悉的是他一个老同学家的闺女，可问题在于那闺女才十二岁，别说从她口中得到什么消息了，池编剧还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就欠了那位小闺女一个曲静妍的签名。
时间有限，池编剧看了曲静妍的综艺，然后灵感迅速爆发，将原本的女警官角色改为女记者，同样是正义感强，还增加了嫉恶如仇和快言快语的设定，可以在故事线没有较大更改的情况下更改女主角的人设。
池编剧原本对自己的更改颇为自得，他还仿照曲静妍在综艺里怼人的样子加了几段嘴炮输出，只可惜张跃山看过之后完全不满意。
张跃山说起话来毫不委婉，“你写的又不是什么千古名著，改起来痛快点不用心疼。”
池编剧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导师指点论文的学生一样憋屈，“您要不再看看？”
张跃山这下感到意外了，反过头来纳闷的问：“你觉得你这次改完好在哪儿呢？”怎么看都是跟上次差不多的垃圾吧？
池编剧深吸一口气，尽量语气平缓，“我仔细研究了一下，角色不可能只有好的没有坏的，但在如何拿捏这个度上，我暂时没有找到办法，但是我们可以为演员量身打造角色，曲静妍这个演员本身就是一个优缺点都很鲜明的人，但她能赢得许多人的喜欢，就证明她的缺点不能掩盖她的优点。”
“那你觉得你把她看透了吗？”张跃山这下都快被池编剧气笑了，“那你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自认看人还是有那么一两分本事的。”池编剧嘴上谦虚，“受家庭因素影响，原本性格自卑，极度渴望他人关注，讨好型人格，中间应该是受到了什么外部因素影响，由自卑转为自负，极度自我，但依旧渴望他人关注，表演型人格。”
张跃山简直无语，他是见过曲静妍的，这姑娘绝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自信，更重要的是自我，属于完全不在乎他人目光的那种类型。
“我就奇了怪了，同床还有异梦呢，你连人都没见过，就能断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眼看着池编剧仍旧心有不忿，张跃山也没心思和他多说，他自有一套对付这种傻瓜笨蛋的办法，“这样吧，咱们打个赌，就赌她的反应，怎么样？”
正是因为有这个赌，才有了今天一见面，张跃山就表示要换人的事情。
张跃山赌的是曲静妍冷静接受，最多试图证明一下自己，但最终还是会保持体面，而池编剧赌的是曲静妍的反应绝对会非常情绪化，或者崩溃大哭，或者生气质问，总之就是无法接受现实。
虽然池编剧两头下注，但张跃山也同他赌了。
面对张跃山“是否坚持自己看法”的询问，池编剧无奈的摇头，脸上出现一丝苦笑，“张导，您这么说，曲女士也只能这么回答啊。”
池编剧确实是这么想的，他张跃山的名声在业内活脱脱的就是止小儿夜啼的夜叉，池编剧第一次跟组做编剧的时候也是不敢多说一句，哪像现在，还敢同张跃山呛声？
池编剧笃定曲静妍绝对是被张跃山吓坏了，连哭都不敢哭，只能强装镇定。
张跃山内心十分无语，也懒得同池编剧辩解，毕竟两人争议的重点不是曲静妍究竟是什么性格，而是改过的剧本究竟好不好。
所以要打击池编剧，打击他看人的能力不算什么，打击他写的剧本不行才是致命一击。
张跃山把剧本递给曲静妍，不过只是池编剧额外更改的那些，“曲女士有没有兴趣读一下？”
第135章
张跃山导演和池编剧两人之间的对话, 曲静妍在一旁听着只感觉云里雾里，不过她遇见的谜语人导演不在少数，在这漫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学会不过分追究。
张跃山导演让曲静妍看新剧本, 意味着事情可能有转机。
曲静妍站起身并双手接过张跃山递过来的剧本, “我会好好拜读的。”
“可能是刚才交流的过程中有点误会，”虽然有点无耻, 但张跃山也只能归于误会，“我们并没有把你换掉的意思, 只是因为我对剧本不太满意，所以把女主角的部分整个大改了一下, 改到完全可以看做另外一个角色。”
曲静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是我太不稳重了, 话只听了一半。”
曲静妍觉得自己当时听得很清楚，不过对方既然说是误会, 那就给他个台阶好了。
张跃山飞快略过有关“误会”的话题, 接着往下说：“你手上拿着的那部分目前还算是草稿阶段，机会难得且今天时间也充足，”张跃山的目光先是扫过池编剧, 然后又落回曲静妍身上, “曲女士就在这儿简单看一遍, 然后咱们看看接下来向哪个方向改，怎么改比较好。”
这样的要求饶是曲静妍也有些意外, 她微微一顿，接着很快点头，“既然时间宝贵, 那我就立刻开始看了。”
剧本入手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轻, 让人有种也许去掉文件夹本身的重量就不剩下什么了的错觉。
这样的情况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代表她手上的是个很粗糙的大纲，不过这样就算让她来看好像也没办法发表什么有建树的意见，另一种意味着这个“女主角”本身的戏份就相当有限。
戏份少也不是什么坏事，特别是对这部剧来说，正所谓少做少错，戏份少，挨骂也能少点。
翻开文件夹后第一页是人物小像，曲静妍飞快的扫过角色的名字和职业——孙爱珠，调查记者。
这是一个和张警官完全不同的角色，曲静妍有些惊讶，虽然女主角戏份不多，但人设方面进行了如此之大的改动，没准意味着剧组方面终于意识到了女主角人设和行为逻辑的重要性？或许心理预期可以从跌破地心微微上调一些？
“现在换角色也是无奈之举，可惜你在警局那边实习那么久，最后没演成。”池编剧赶在曲静妍翻到下一页之前柔声同她搭话。
“这次的新角色是调查记者，早些年这个职业算是创作的大热门，现在能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说，其中的大部分还是在胡写瞎写。”池编剧边说话边摇头，希望能将‘调查记者这个职业了解的人不多，因此我就是权威’这样的念头，自然的植入进曲静妍的脑海，阻止她待会儿随便评价自己的作品。
池编剧顿了顿，突然意识到像曲静妍这样的脑袋空空的所谓“流量小花”，其脑容量和知识储备恐怕不足以支撑她听懂他话中的深意。
立刻又补上一句，“当然你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这话自己说来有点不太谦虚，”池编剧仿佛在掩盖什么似的故作轻松的笑了起来，“我们应该算是你进过最好的剧组了，专业程度和之前那些绝对是云泥之别，你只要用心学习就好。”
池编剧这番话，让张跃山微微皱眉。
池编剧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其难听程度基本等于直接说“你闭嘴”。
池编剧平时是个很随和的人，这点从他同张跃山合作这么久，两人之间尚未爆发过激烈的争吵就足以证明。
张跃山年轻时号称“合作过多少人就有多少仇人”，身为年少成名的天才，张跃山年轻时很难理解资质平庸、才华有限的人的想法。虽然张跃山自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这些人的宽容程度，已经达到了让年轻时的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但池编剧也仍然算是世间少有的随和人。
如今这位世间少有的随和人突如其来的不配合，打了张跃山一个措手不及，甚至让张跃山恍惚之间有了一种是不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的错觉。
张跃山话几秒钟认真的自我反思了一下：他没有顺自己的心意直接骂池编剧写的东西都是垃圾，而是选择让曲静妍这个身为演员以及小辈，就算再不满意，说话也不会太难听的人点醒他，已经是相当体贴的表现了。
可池编剧非但没能理解自己的苦心，现在还说这种话让曲静妍不敢发表意见，只能说他是不识好歹。
想到这儿，张跃山瞬间理直气壮，端起瓷缸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把瓷缸子重重放下，“专业那不敢说，之前可把小赵坑苦的事而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赵同你有仇吗？怎么又把你介绍过来受苦？”
虽然某种意义上张跃山说的是实话，但赵清浅完全是好意，来受这个苦也是曲静妍自己的决定，她对赵清浅只有感谢的份没有抱怨的嘴，此时自然好声好气加赔笑，“赵清浅一直同我说在剧组这段时间受益良多，我听着十分羡慕，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个机会。”
曲静妍说赵清浅在剧组受益良多不是假话，虽然赵清浅的原话是“指望张导和声细语的说话，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不过挨多少骂就学多少东西，不白挨”。
赵清浅出道以后遇见的好导演一只手能数得过来，而就算在赵清浅概念中的好导演里，张跃山好得可谓一骑绝尘，其余人同他相比说是及格都勉强。
赵清浅进组前后的演技称得上是脱胎换骨，为此就算《天网：反腐行动》播出以后赵清浅被网友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她也没买一个通稿把锅推给剧组。
能遇上好导演对演员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绝好机会，曲静妍当然对此心动不已。
“正是这个道理，”池编剧理解错了张跃山的意思，以为张跃山阴阳怪气的目标是曲静妍，因此笑呵呵的接话，“你们这批年轻演员啊，受所谓的流量荼毒太深，以为名气是最重要的，把演技扔到一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把别人吹捧的话当真，专业的事情上也敢胡乱发言，自然只会贻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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