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 第79章

作者:非10 标签: 穿越重生

  苗娘子闻言忍着泪,张了张干涩的嘴,看向苗母:“娘,婶娘说得对,让庆林入棺安息吧……”

  “安息?”苗母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怨恨:“你这个害死他的人还好好活着,他怎么能够安息!”

  说着,手撑着地爬坐起身,猛地朝女儿扑了过来,抓着女儿的肩哭喊着质问道:“你告诉我,他怎么能安息!”

  “他求了你多少回!那二百两银子,竟比你亲弟弟的命还重要吗!”

  “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如果不是被那些追债的人逼急了,他怎会冒险跳进河里!”

  “腊月寒冬,我的庆林该有多冷啊……”

  “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是你这白眼儿狼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

  苗母哭着骂着,又要伸手去抓挠一动不动由她打骂的苗娘子。

  “大嫂,你冷静冷静……”苗家老二媳妇方氏上前拉住苗母一只手臂。

  苗母犹不甘心,几近怨毒地瞪着女儿:“老天真是不长眼,死的怎么不是你这扫把星!”

  一瞬间,苗娘子只觉浑身血液冷透:“娘……”

  “别喊我娘!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当初将你生下时,就该听你爹的话,将你这赔钱货给掐死的!如果没了你,庆林现今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你就是来找我们家索命的恶鬼!”

  苗娘子近乎陌生地看着面前的妇人。

  这些话,当真是她的母亲说出来的吗?

  她忽然想到许多——

  幼时身边总有长辈说她命好,不像她之后的那两个妹妹,刚生下来就被按在水缸里溺死了……

  所以,生作女儿身,能够不被掐死淹死,就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命好”了吗?

  是后来亲事上的一次次不幸之下,母亲的“包容”,弟弟的“撑腰”,才让她潜意识里慢慢不再去想那些不公。

  她甚至也一度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够有这样开明的家人。

  可以往那些她眼中的“好”,当真是真的吗?

  或者说,那些好一直都是有前提的?

  耳边仍旧是诛心的骂声,苗娘子再难忍受,一字一顿问:“当真是我害死了庆林吗?”

  苗母恨意冲天:“不是你还能有谁!”

  苗娘子转而看向方氏:“婶娘也这样认为吗?”

  方氏欲言又止,表情复杂,朝她使着眼色:“少婷,庆林刚出事,你就别再惹你娘伤心了……”

  “是啊,又是我不懂事了。”苗娘子讽刺地笑了一声,遂看向跪在那里的年轻妇人:“弟妹,你也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吗?”

  “我岂敢这样说阿姐……”年轻妇人声音哽咽沙哑,低低地道:“可那日我分明也私下求阿姐了,只当借我们二百两银子应急……阿姐却也不肯……”

  “借?你们‘借’过的银子,何时还过一回?”

  年轻妇人闻言一噎,眼泪愈发汹涌:“庆林刚走,如今阿姐是要同我孤儿寡母算账了么!”

  苗母又要扑上来:“我怎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方氏紧紧将她拉住,劝说着,并朝苗娘子摇头示意。

  苗娘子却向年轻妇人又走近了一步:“我再问弟妹一句,浩儿周岁宴时的礼钱都在何处?”

  “……早花光了,且不说一家老小的嚼用,单说庆林喝酒赌钱就是填不完的窟窿,哪里还能有什么富余?”

  “你也知是填不完的窟窿,所以这窟窿理所应当就该我来替他填,对吗?”

  “够了!”苗母大声呵斥着。

  苗娘子转过头对上那张神情狰狞的脸庞:“我还要问母亲,当真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吗?这些年来逢年过节,我孝敬您的银子都去了何处?”

  苗母咬着牙:“你说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我们若有银子,岂还会求到你这尊大佛头上!”

  苗娘子闻言再不多说什么,忽然转身穿过内堂门,往里院走去。

  身后的骂声她全然不理,径直去了苗母的卧房,将被褥掀开卷起,打开床板下的箱格,取出了一只匣子,返回前堂。

  “啪!”

  苗娘子将那只上着锁的匣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匣子生生被摔开,其内碎银、银票,乃至一些金饰全都散落开来。

  堂内登时一静。

  苗母嘴唇一颤,气得浑身颤栗:“你……”

  “便是近两年来铺子生意不错,可赚来的银子大部分我都拿回了家中,二百两银子于我而言几乎是全部的积蓄——若说不肯将全部积蓄拿出来替一个赌鬼还债便是杀人,那母亲何尝不是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我曾说了多少次,不能再叫庆林赌钱,母亲表面应下,背地却一味溺爱纵容!待他欠了赌债时,便软硬兼施地逼我替他去还,一次两次,母亲吃定了我每一次都会心软……只一次未依,便成了母亲口中的杀人凶手了!”

  “我已问罢了前后经过,庆林之所以溺亡,无力上岸,是因为他喝了许多酒!一个一事无成,欠着一身赌债还要去买醉的人,如此不知爱惜己身,凭什么让我来替他的死担责?”

  “且他已离家整整两日,你们今日才出去寻他,如此纵容无度,全无分寸,出了事又有什么资格来怪我?”

  “爹去的早,我曾立誓不再嫁人,除却那些谣言之外,更是有心替娘分担家中……庆林成家生子,哪里不是我在帮衬?”苗娘子眼中含泪看着苗母,几乎一字一顿道:“可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人——且他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

  “你……”苗母胸口剧烈起伏着,伸手指着她,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婷啊,死者为大,你怎能当着你弟弟的尸骨说这般难听的话……”

  方氏劝道:“且都说长姐如母,你身为姐姐,理所应当要为弟弟操心的,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岂不生分?你娘她才没了庆林,你这做女儿的可断不能再叫她寒心了啊……”

  “好一个长姐如母,死者为大……所以这便是母亲待我肆意打骂,将庆林的死归到我头上来,甚至咒我去死的理由吗?”

  苗母抓起一旁的茶壶,重重地砸了过去。

  “……你给我滚!”

  茶壶重重砸在苗娘子右肩处,滚落脚下摔得粉碎。

  “滚出去!我全当没生过你这个扫把星!”

  苗娘子不知自己是如何转过身,如何走出的家门——如果她身后这座宅子还能被称之为“家”的话。

  天色已经暗下,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雨珠。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许久,忘了抬脚。

  直到一道急促的声音忽然传来——

  “苗娘子!”

  她怔怔抬头,只见风雨中有人朝她快步奔来。

  “伤到哪里?可要紧?”

  柳荀也未提灯,昏暗中瞧不清她具体的模样,尤为焦灼地问。

  他听伙计小哥说了,今日清早,苗母忽然找去包子铺中,当众冲上前打了她,发了疯一般。

  她弟弟……淹死在了河中被人发现了尸首。

  苗娘子迟缓地摇了摇头:“没事……”

  柳荀看一眼她身后的家门,忽然握起她的手,拉着她转身走向雨中。

  二人回到了包子铺。

  柳荀将苗娘子带到后院堂中,然而她仿佛丢了魂魄,问什么都没反应,也不肯去换衣。

  柳荀唯有道了句“失礼了”,将人按进椅子里坐下,而后手忙脚乱地四处翻找起来——

  点了火盆,烧了一吊壶热水,塞了汤婆子给她,又取了棉巾替人擦头发,左右未寻到披风,干脆抱了床被子将人围裹住。

  末了,又跑去院内,将拴在院中枣树下淋雨的大黑狗牵去了柴房。

  大黑狗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柳荀莫名懂了它的眼神,遂跑去厨房极快地捯饬了一盆狗食送过来。

  大黑狗摇着尾巴埋头狂吃起来。

  从柴房出来的一瞬,柳先生脚下一顿,重重一拍脑门儿:“……我这都在乱七八糟忙些什么?”

  忙昏了头的柳先生赶忙跑回后堂,被裹在椅子里的苗娘子像是终于回了些神一般,看向了他。

  却是声音干哑而轻缓地问:“认识这般久了,柳先生可知我全名叫什么吗?”

  柳荀点头:“苗掌柜全名苗少婷。”

  “先生博学多识,该知少婷二字是何意吧?”

第091章 吃独食的吉画师

  柳荀默然片刻后,微微点头。

  生女少婷,愿少而停。

  生子庆林,当庆贺,当开枝散叶茂密如林。

  “我幼时是不懂这些的,也不认得什么字,还极喜欢这个名儿。”苗娘子声音慢慢地说道:“后来知晓了,有些失落,可竟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仿佛生作女儿身,的确是我的过错,连累了母亲被父亲责骂不喜,被身边人指点。”

  “我本是有两个妹妹的,但生下便没了……庆林出生时,母亲高兴得哭了,我也跟着她高兴。”

  “我时常觉得母亲可悲可怜,但我想,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是世道如此,世道待女子不公,所以我要争气些,我要证明给母亲和那些人看,女儿也不差。”

  “我常以为我做到了,可近来才看明白,无论我怎么做,也改变不了母亲真正的想法——”

  “幼时,女儿是外人,因为‘迟早要嫁人的’。待嫁了人,便更是那泼出去的水。待守了寡,纵然立誓不再嫁,将弟弟当作孩子一般操持着,仍还是外人……”

  “其实幼时庆林不是这样的。”苗娘子回忆起旧时往事,眼底有些泪光:“很小的时候,有好吃的,他也会拿来与我同分,可母亲每每看到都会从我手中夺回去,说我不懂事,怎能抢弟弟的东西——一次两次十次,庆林便日渐习惯了吃独食,吃的是如此,事事都是如此。”

  “所以,这到底是怪谁好呢?”

  “庆林变成这样,是母亲溺爱。母亲变成这样,或是因父亲、因身边人、因她的爹娘人人皆如此…”

  “在母亲眼里,我来到这世间是多余的累赘,事事都该围着庆林转,替他当牛做马,稍有些马虎,就成了她口中该替庆林去死的讨债鬼了……这世间事,当真就该是这般道理吗?”

  耳边又响起那些诛心之言,苗娘子浑身发着颤,不由闭紧了眼睛。

  柳荀看得心揪,在她身前半蹲身下来,想要抬手去扶她的肩,又觉失礼,遂收回。

  只能道:“人来此世间一遭,表皮样貌、姓甚名谁,皆是身外物,苗娘子就是苗娘子自己,不是为他人而活,也不该为他人而活——世间道理甚多,有些是歪理,有些是强词夺理,不该因盲从者众多,便认为错在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