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他们全部死在那个深夜里,死于九问刀。
那夜,待萧晏稍稍可以挪动,一众医者便将他挪上车驾,簇拥着赶回皇城。便也无人再来得及想起,这位曾经的秦王妃。
血卫营为自保赎罪,手中箭矢便对准了叶照。
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功法散了大半,连番受伤的女子,还有那样强悍的战力,血洗了全部的暗子。
天上地下寻不到叶照,她却只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那日,在东边日头落下第一缕光线时,萧旸在尸山血海里带走了她。后以探望母妃为名将她藏在了昭仁殿偏阁之中。
待意料中天子抓捕的命令下来,待意料中率先搜查了他的湘王府,一切无果后,他方又将人接回府中。
叶照除了神识是清醒的,其他没比萧晏好多少。
一身内伤,左足骨裂,腰背都是刀剑伤,催发的咳疾日益磋磨她,根本下不了床榻。
小叶子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因为外头有要抓她们的人,因为叶照伤的这般重。
小姑娘抓着她的手伏在榻上,轻声道,“阿娘,我觉得又回到了上辈子。”
病痛,避难,不见天日。
但是叶照却摇头,“不一样,我们可以回家的。”
等萧晏醒来,她便有夫君,孩子有阿耶,她们就有家。
但是萧晏没有醒来。
转眼已经四个月过去,眼下是昌平三十年的二月了。
萧晏中箭的第四日,萧旸告诉她,“箭矢已经都□□,血也止住了。”
萧晏中箭的第十五日,慕小小安慰他,“萧晏的伤口没有再感染,如今人已经不再成日发烧。”
萧晏中箭的第一个月,林方白带话来,“殿下已经不要一日三顿药吊着,晚膳可以喂食米汤。”
萧晏中箭的第二个月,苏合大喜,托人传话,“调配出了强弩上所浸之毒的解药,殿下醒来有望!”
萧晏中箭的第四个月,叶照终于可以下榻。
只是她内力耗散,真气难聚,修为之上难回顶峰,一身功夫只剩了三四成。
萧旸给她把脉,倍感遗憾。
“不要紧的,阿晏会保护我。”叶照神色平静,“以后我再也不走了,就在他身边。”
萧旸含笑颔首。
叶照却突然双眼生疼、发烫,原是想哭而无泪,只有带着哭腔的喑哑。
她说,“师父,我想阿晏,我想要回家。”
可是,她回不了家。
天子至今不曾收回逮捕她的命令,太子府内外安插着无数要抓她的人。
贤妃念子心切,去了太子府后,又来湘王府。
看眼前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青丝中已经夹杂了缕缕华发。
只轻轻抱住她,哄道,“好孩子,再熬两日。再熬一熬,你就能和七郎团聚了。”
叶照听话点头。
她听说了,勤政殿中的天子自去岁除夕之后便病了,大抵时日无多。
头一回,叶照觉得死亡是件好事。
那个执掌着所有人生死荣辱、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早该死了。
*
是的,他早该死了。
深宫之中,贤妃也是这样想的。
她这样想,便这样说。
她说,“陛下,您早该死了。”
帝王寝殿深阔,宫人都被谴退了下去。
自去岁除夕开始,便是贤妃一人侍疾在侧。
起初,侍奉萧明温的是淑妃。
自然最开始,萧明温只是闻太子盗走先皇后骨灰,后中箭伤重,如此急怒攻心昏厥,缠绵了几日病榻。
而贤妃来看他,原是想为叶照求情。
结果才替她说了一句话,便被萧明温扇了一巴掌。
他怒斥道,“看看你选的好儿媳,把我们儿子蛊惑成什么样子,胆敢做出如此混账之事!”
一巴掌扇得贤妃起不来身。
她早些年侍奉公婆,抚养孩子。
下地翻土插秧以糊口,为人浆洗衣物攒银钱,未过而立双腿便患了风寒。数十年来无论怎样调养,一入冬便隐隐作痛。
如此跌下,自再难起身。
她是被人拖回昭仁殿的。
萧明温说,“把她拖出去。”
至此,她便很是安分,也再不多话,只待在寝殿中。
阳光充沛,便坐院子中晒太阳。
记得那年初入宫闱,他分给她这处殿宇时,道是念她患有风寒,这处最宜她居住。
她为此心里暖了许久。
吃过太多苦,所以只要给一点糖,便觉得都是甜的。
可是分明是为他吃的苦,分明自己本该得到更多的糖蜜。
却只因自身的懦弱,她便从未争过,更不曾怨过。即便偶尔的委屈和时不时涌上的不甘,亦在她自己的粉饰太平中过去了。
她忍啊、退啊,浑浑噩噩、自我安慰自我满足地过了数十年。
她坐在昭阳殿的阳光下,心道,且再这般过一段时日吧。
譬如,闻孩子有好转的希望。
他似是为那巴掌道歉,以这这个借口来她殿中,她自然还和往昔一般,顺着梯子下去。
再譬如,又逢节庆宫宴,他来寻她,道是一道主宴,她亦是温顺答应。
这不,日子又过去,又能过去。
是故,在他除夕宫宴,龙体染恙后,她便又来侍奉他。
尽心尽力,侍奉至今已经三个月了。
只是天不佑他,身子越来越差。
至今日,当是大限已到。
“是你……你居然敢谋害朕!”萧明温躺在榻上,口中鲜血接连吐出。
在闻得贤妃的那句“您早该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贤妃搁下碗盏,持着帕子给他细细擦拭唇畔的血渍,但是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净。
“陛下知妾身的,妾身最是软弱胆小。若非实在被逼无路,怎敢行如此杀人行径。”
“陛下亦是知晓自己本事,这般害您,实属不易。”
贤妃轻叹了声,“纵是如今已是太子监国理政,但是这宫里宫外到底都还是陛下的人。可知妾身何处弄来的药?”
萧明温怒视着她。
贤妃也怒,眼眶泛红。
“是七郎的。”贤妃落下泪来,“那两支箭头上占的毒,苏先生为救他性命,硬生生从他骨头上刮下来的毒……”
贤妃泣不成声,擦了一把眼泪,“攒在那里,用来研制解药,我遂要了来。要来,一点一滴避着太医院喂给你,累积到今日,了结你!”
“为何?”萧明温道,“非朕害他,是叶氏那个贱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纵是他娶叶氏,何至于此?”
“当年……当年朕就不该迎你回来,你个毒妇!”
贤妃看面前睚眦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纵着他,又如何?且不说她本就是七郎挚爱。您难道忘了,一锤定音同意娶叶氏的,是赵皇后。她其心何在?她活着时,你又如何没有胆量去质问她?”
“罢了!”贤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议。有时我甚至想,若没有您,我或许可以和赵家妹妹做个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问我为何?”贤妃轻叹道,“您说为何?”
“您再活着,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经看见七郎大婚那日失了叶氏的模样,却还是对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过七郎……”
“为她 ……七郎盗了婀珠的骨灰……朕岂能容她!”萧明温扯着被子,面色紫胀。
“赵皇后本就不愿与你同椁,你若不是这般执念,遂了皇后之愿,今日何至于此?你口口声声真爱皇后,其实大抵爱她何处,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妾身亦想明白了,按理您这样一个亦是寒门出身受过苦痛方上了天子位的帝王,如何不能爱惜底层百姓,要这般不喜叶氏,借着叶氏宣泄对我的不满?大抵是因为,你坐上那位置,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不过是为了您自个的利益欲望罢了。”
“你,为君无德,为父不慈。”
“我不能再让你这般戕害孩子了,我也软弱得够久了,今生到底为止吧。”贤妃看着渐渐止了动静的人,趁他还有声息,只轻声道,“你且放心去。你为帝王,死后自入帝陵,永远的孤家寡人。”
“至于皇后,她的骨灰当日跌散在西郊码头,如今勉强敛了些。想她到底真心待过七郎几年,妾身会帮她如愿。将她们一家三口的都放在一起,送到扬州去。离你远远的。”
“你安心去吧,往后余生,妾身会带着孩子们好好过的。”
榻上人喷出最后一口血,终于散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一双眼睛却始终不曾合上。
*
昌平三十年二月十二,天子萧明温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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