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世人只知秦王用兵如神, 至于这其中曲折几何,除了萧晏和为数不多的心腹将领,自也无人知晓。
如此巨大的成功,泼天的功劳, 世人赞扬他, 天子恩赏他。
谁还来得及详细过问此间过程和细节。
然当晚的庆功宴上, 萧晏高座营帐, 仍是忍不住想起这数日里发生的事情,想这场战役里的细枝末节。
确切的说,他还在想叶照。
若无叶照的再次出现,断不会这般快赢了这场战役。
如此论之,当是要将此功劳算与她身上。
可是这厢想起叶照,萧晏原本得胜归来、盈了一日笑意的面容,分明是浮上一层寒色。
因为五日前,沧州城的第一次易主,完全拜她所赐。她偷走了沧州城防兵部图,交给霍靖,如此引得霍靖大军直入。
虽是他自己提前准备的假图,予她偷去。
然当真见她偷图送到那人手里的一刻,萧晏终是失望而切齿。
她可否有一瞬想过,失了图,他会兵败,会战死?
譬如,这两日霍靖挂在城墙用来诱敌的尸体,便该是他原本的命运。
原来,她对他,从来都是出自任务和图谋,从来半点情分都不念的。
暗子回禀他,叶照已经成功用图换到了孩子,携子出城,离开了此地。
萧晏便知一切都结束了。
四年了,从她离开秦王府至今,已经整整四年。
他拒婚,留着正妻、王妃位,想她有一日服软回来,或是待诸事平息后寻她回来,只要她认错,好好同他认错。
他都可以忘记过去,同她重新开始的。
她骗了他三年,偷了各种机密档案交给霍靖,他都容了她,下不了狠手要她性命。不过是要她服次软,不过才磨了她一月,她就又不肯低头了。
她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也应了去救她,可是为何她便要那般等不及,非要偷图?
萧晏算准她会闯、会偷、会抢。却还是万中之一地祈望,望自己算错、算漏、失手,奢望她不做这些事,奢望有携手一生的机会。
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大抵,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可笑的情深。
萧晏仰头灌下一杯酒,起身拒了前来敬酒的将领,半阖着一双微红凤眼,“今日大胜,许纵酒放歌,你们自个尽兴。”
他退左右,拎了一坛酒,独自摇着折扇上了城楼。
还未饮多少,但萧晏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夜色静谧,山河起伏,他又看她的影子!
是不甘她偏他、欺他、弃他吗?
她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属下亲眼所见,侧妃抱着孩子,径直上了城郊官道。”
这话,这话绘出的场景,来来回回在耳畔回响,在脑海中浮现。
她得的是假图,他也偏了她一次,她也被他骗了一次……
两清了!
两清了。
萧晏扼下欲要灌酒的冲动,从来他都清醒而自持,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沦陷,到此为止。
他将酒坛搁在城墙上,眉眼弯下,拍了拍值岗的卫兵,“赏你了,换岗后饮。”
萧晏摇扇下城楼,踱步来到城外。
城外尚是血腥战场。
新月勾在天际,秋风瑟瑟,拂起地上尘埃和阵阵血腥气。
这片战争之地,数日前才被霍靖兵甲踏过,昨日晌午至今日平旦,一昼夜又被他铁骑踩踏。
眼下正是血染黄土,白骨成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从今日午后到此刻,还不曾打扫妥当。
他下令吩咐,定要寻到那位护他尸身的英雄,以与厚葬。
当日霍靖中计入了这沧州城后,得了一具易容他模样的尸体,自是当他已经阵亡。如此将尸身悬挂于城楼,用来引诱他的其他部下将领。
萧晏手下随军的将士,自然得他军令,明白是计尔。而留在洛阳京畿的属臣,虽没有及时得他讯息,但短时间内亦赶不到此间。
前日,正值整军反攻之时,萧晏闻得消息,竟有人乌衣夜行,欲要抢夺他的尸身。后暗子再探,道是那人行动失败。
激战一夜,夺下尸身却未曾逃脱,被乱箭所射,抱尸战死于战场。
彼时,已是八月三十的后半夜,他率领军队行至半路。距离沧州城不过二十余里,闻言亦是感慨,遂想着夺下城池后,再好生祭拜。
不想,这场意料之中、静心布局的战役,因着霍靖穷途末路,奋起抵抗,直打了一昼夜方平息。
这厮杀的战场,尸横遍野,至今不曾寻到那英雄尸身。
萧晏转身仰望城楼。
曾几何时,他便是这样被吊掉在城墙上,数日间绳索勒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或有风吹日晒,或成尸水淋漓。
霍靖为诱敌,意图一网打尽,将他战死的消息传得甚远。
按时间算,她自然听到的。
听到了,她会怎样想?可会有一点点不舍和愧疚?
萧晏合眼,自嘲地笑了笑。
“过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走走走,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小姑娘,你阿娘怎了会在这呢!”
清扫战场的士兵,或不耐烦或无奈的声响出传入萧晏耳际。
他转身闻声望去。
尸山血海里,有个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行其间,躬着小小的身子,翻开一具一具尸体,一声声喊着“阿娘”。
萧晏望着她,鬼使神差上前。
“大人,你可见我阿娘?”小姑娘又翻开一具尸体,往后踉跄一退,不偏不倚跌在萧晏足畔。
她转身扬起头,面庞衣衫都占着泥垢和血渍,一双小手更是因为翻扒尸身而污秽不堪,鲜血淋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拢了扇子,定定问她。
小姑娘唇口蠕动半晌,咬住唇瓣。阿娘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于是,她未再说话,只低着头转向更多尸体处,伸着纤细的臂膀,张着鸡爪般皮包骨的五指,费力地又翻过一具尸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在她身后蹲下,将她扳过身,拂开她面上发丝。
方才一眼,他看清了。
好像又没看清。
小姑娘有些惶恐地退去,他便伸出一只手撑住她背脊,另一只手继续擦拭她面上血污。
擦拭得越久,露出的面容和越多,萧晏的面色便越白。
他终于完全看清了她的轮廓模样。
那一点同那个女人泪痣一样的眉间朱砂。
细长的瑞风眼。
还有……残破的衣襟处,露出的胸口那点梅花痣。
“一别四年,今朝你说你生下了我们的女儿,怎么证明呢?”
“她七月早产,生于昌平三十三年四月十七。有一双瑞风眼,和你一样的。胸口有颗梅花痣,在和你相同的位置。”
月余前的话回荡在耳际,萧晏出其地平静,他甚至笑了笑,问,“你叫小叶子?”
小姑娘看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还在问,眼尾一点点泛红。
小姑娘死要唇口的贝齿松了松,却还是没有说话。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执着这个问题,眼中已经蒙上水雾。
撑在女童身后的手不自主施力,一攥便将她单薄的衣衫扯出一个破洞。
湿哒哒的布帛黏在他掌心。
不知是因为扒尸时被泥浆的溅落,还是鲜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场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这个孩子,脏、瘦、枯萎、残破、狼狈,像极了月前跪在沧州城刺史府大门口求他的叶照。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的神思已经开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战场。
想了想,道,“叶照。”
“叶照是我阿娘。”
“两日前,阿娘说阿耶最爱干净,不喜尘埃,不能那样被吊着风吹日晒。”
她伸手指向城楼,又回身看萧晏,“阿娘还说,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边的芦苇丛,“阿娘让我躲在芦苇丛中,她说她很快就回来的。我等了好久,都睡着了,醒来……”她又看城楼悬挂尸体的方向,“他们就都不在了。”
“当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两天了,她还没回来。”
萧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敛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声音开始打颤。
“你阿娘不是已经带你走了吗?”
“你们……不是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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