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患有这种病的孩子原是在母体中没有发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医妙手回春,多来便是江湖密术调理之。
萧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亲的样子。
自然是她调理的。
她们东躲西藏,穷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见生人又怕撞到往昔旧人,哪里会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将孩子的身体调理的分外规律,每隔半月左右方发作一次。
便是这两个月中,小叶子病发三次,心口绞痛,虚汗淋漓,气喘不能言语,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唤出“阿娘”两字。
第三次时,医官琢磨出经验,终于在半日间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个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泪水滑下来,呢喃道,“阿娘,从没让我这样难受过。”
她们请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无几的功法护着她。更小的时候,邻舍的婆婆告诉她,阿娘没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养她。
可是,即便日子听来那样苦,可她就是没有吃过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发病时这样痛苦。
同阿娘分离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这温暖又好看的屋舍内,她又开始接二连三地体会到。
所以,其实区别不在于是牢狱还是金屋,区别是她没有阿娘了。
没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这一年,小叶子四岁,如是想。
萧晏伸手抚昏睡过去的稚女,将日子倒数回去。其实没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对不起她,没有必要去扣那一点细节。
将那一点忽略,他可以好过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将日子倒数回去,数到什么呢?
便是数到她这辈子被他打断再也未曾出口的话。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发作的期限。
她想留着让他去救,攒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抚养孩子。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
萧晏给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长廊看西边一间陋室,是不久前关叶照的地方。
她安静坐在临窗的位置,整整一个月,途中孩子发过一次病。她是怎样忍受和煎熬,数着日子,一日日挨下去,从满怀希望等到灰败绝望?
然后走投无路,动手偷走他的图,换回孩子。
所以纵是她一去不回头,也是应当的。
她就不应该回头的。
萧晏仰看无边天际,妄图逼回决堤的眼泪。
思绪纷繁中,入了那座牢狱,寻找一个发泄口。
霍靖。
他该谢他的,将阿照送到他身边。
亦是痛恨的,小叶子一个月的折磨,阿照满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赐。
可是成王败寇,明明是个胜利者,这厢萧晏还是狼狈不堪。
甚至在见过霍靖之后,更加崩溃。
他想知道叶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见他之前,她生于何处,父母何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想知道,她对他何时动的情,何时起的念,何时将他视作性命,愿意拖着枯败的身子生下他们的孩子,愿意去而又返冒死抢夺他的尸身……
然而,霍靖不会告诉他。
任他如何鞭抽铁烙,他都不肯吐出一个字。
霍靖输了山河天下,然仅知晓叶照比萧晏知晓的多,便已经赢了他一大截。
他不说,萧晏便自己找。
已经失了理智的人,何论清醒和条理。
两军交战,杀降不祥,他便不杀。
但那些原本追随霍靖的人,在他几经疯狂的刑罚下,个个唯求一死。
萧晏摇头。
不能杀他们,万一黄泉路上,他们再欺辱阿照怎么办?
不如留在人间,握在他手里。
其实,像叶照这样等级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还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营,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晓一点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弥补一日她不在的时光,多一日彼此的相处。
在几经疯狂的搜查和审问中,到底还是被他寻到了些许内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缴的箱笼里发现的,叶照三年暗子生涯连着这次,一共传给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为得他信任,沁园的刺杀。
第二封是骊山夏苗,二次刺杀。
第三封,是他执掌武举的选拔。
……
最后一封,是沧州的城防图。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对的,但总有一处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园护卫的人数,第二封他出行的时间,第三封对弈的场次,最后一封沧州城防兵力分布图,西南门守军人数被改换,其中三军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时还能看出模仿他笔迹的细微痕迹,到最后已经和他如初一辙的笔迹,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秋夜风高,不见星月。
萧晏掀开那具冰棺,撕心痛问,“你改了图,就知道我死不了,为什么要回来!”
天地无声,他亦无声。
唯有他口中鲜血溅在她破损的面容上,触目惊心。
他终于晕倒在棺椁处。
平旦时,苏合寻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叶子的病,只是边地少药材,需回洛阳皇城,看看宫中可有收藏。
萧晏有些回神,他还有个女儿。
天光一点点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撑着起身,回首看身后人。
我会好好养大大她。
等她长大,我来给你赔罪。
但求你,黄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宫中皇后病重传他回去,小叶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军拔营返回都城。
浩浩荡荡的大军中,秦王车驾犹四马并驱改成八马,因为车驾之中还着一樽棺椁。天下人都知晓那是舍身救护沧州守将尸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仅以与厚葬,还收养了她的女儿,未入都城便已经讨封诰命,乃正三品长乐郡主。
彼时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养一义女便罢了,可是这等诰命赐下,分明是占了他未来长女的名号。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经无力反对,经这两年霍氏之乱,朝中动荡,边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萧晏尚能支撑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着他。
只是对于小叶子而言,尚不懂这样的诰命加身,是预示着怎样的一世荣华。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见母亲死时惨状。启程没多久,冬日雪飘,她便染了风寒。如此一路至洛阳,她都高烧反复,警觉昏迷,整个人昏昏沉沉。
萧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时却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缩着小小的身子,自己搂住自己。偶尔醒来,她便伸手抚摸面前棺椁。抬起一双不甚惊鹿般的眸子,对他挤出一点笑意。
萧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谢他。
不仅感谢他,她还不敢麻烦他,有两回恢复了一点力气,她便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自己坐在一边的座上。
萧晏也不碰她,只看着她慢慢合眼,一点点倒下去,卧在长椅上。然后重新抱过来。
他抚她苍白眉眼,想起这辈子头一回父女相见时。
她便同他说,“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找到阿娘,我们会躲起来……”
父女相见。
是的,萧晏想,自己才是她的生身父亲。
可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相认了。
从她在他手里夺了匕首疯狂捅刺那具尸体开始,到她病痛中第一次因他给她喂药而对他微笑,再到她阿娘尸身入殓,她奔出来吼道,不许那人与我阿娘合葬,不许把他放在阿娘棺椁里。
萧晏便知道,这一生,他们父女注定咫尺天涯。
他大抵再也无法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她唤一声“阿耶”。
她叫不叫,认不认他,随着时光流逝,她慢慢长大,身子逐渐康健,萧晏觉得也没什么重要的。
他能抚育她,便该知足的。
若说有何遗憾,便是孩子在回程那场风寒中,失了言语,再不能开口说话。
医官会诊,并无身体上的根源,思来想去,当是她那段时日高烧中的梦魇惊厥所致,如此封闭了心胸,话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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