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蒋瑛起身,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虽有遗憾,但不知为何,说出此后,总觉得心口处有一道似是积压了几十年一般的郁气纾解了开来。
当初指腹为婚原也不过是皇帝醉酒时的玩笑话,既然双方都无意于这桩婚事,皇帝倒也不准备强做这媒人,直接应允了退婚一事。
只是,老皇帝唯一觉得纳罕的是,他今日的宠臣也就是那位观文殿大学士崔邵一向最会揣度人心。
可今日周芙所求,却并非如他所言。
酒散席消,临出武英殿时,正赶着下了一场暮雨,这宫内的地砖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天冷地滑,皇帝难得起了仁心觉着来这御宴之上的官员大多年纪大了,遂遣司礼监的人把那些在偏殿那儿候着的轿夫都叫进来。
周芙和蒋瑛来时只乘了一辆玉辇,如今天寒,周徵不宜在这风雨中久待,于是两人便将玉辇先让给了他。
王府里的管事张九早早地命人把旧宅收拾干净,连给世子爷接风洗尘的火盆都备好了,却独独没想到缺辆车马,待到经底下人提醒的时候,周芙和蒋瑛已经在殿前立了许久了。
同她们一样,在这凄风苦雨之中久立的还有另一个青年,头顶着翼善冠,穿着赤色红袍。
周芙打量了一下他胸前的补子,白鹇的图案。是个五品官。
这个年纪做到五品官的位置,也绝非常人。可周芙上一世对这个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郡主,臣的车辇到了,如此,便先行一步了。”
“这两柄油伞,臣留与您和蒋姑娘。”
周芙正出神之际,那青年已然将两柄伞搁在了殿门口,周芙不解地看着那青年,他抖落着袖袍往前走了几步后,在上轿前回头对着周芙笑道:
“建宁十九年,我曾与郡主有过一面之缘,瑶台姝色月下观音,皆不及郡主之姿。”
“臣叫崔邵,记住臣的名字,将来总有一日,郡主会跪着求到臣的门下的。”
轿帘阖上。
“建宁十九年?这个崔大人怎么回事,如今才建宁十六年啊。”蒋瑛皱了皱眉头。
“宋裕跟你说的人,是叫崔邵对么?”
“是叫崔邵。”蒋瑛说着,就瞧见了不远处王府的暖轿,“郡主,要不要过一会儿去找宋公子问问。”
要,自然要。
周芙点了点头,一只脚踏入暖轿里时停了停,对车夫道,“先送蒋姑娘回王府,把我送到京郊西南角的庄子上就行。”
宋文道前几日在朝堂之上因为边境之事发疯要砍皇帝,后来大骂老皇帝一番泄愤后一头撞死在了金銮殿上这事儿,无疑是伤了皇家颜面的。皇帝因此牵连宋裕,将他没入马奴是事实。
但宋家仍有一位诰命夫人在,这位诰命夫人乃是宋文道的养母宋韩氏。
这位宋老夫人的父亲曾获封平阳侯,是圣祖爷那一朝的大功臣。所以老皇帝虽深恨宋家,但顾念这位宋老夫人年迈还需人照顾,将宋裕没入马奴的同时,也许他在干完宫内马奴该干的活儿后侍奉祖母。
这事儿听起来虽然荒谬,但着实出自当今万岁的手笔。
京郊的这处别院,上辈子周芙也来过,说是别院,不如说是三间茅草屋子,简陋,但被收拾得很干净。
周芙到的时候,宋裕正半跪在宋老夫人跟前奉药,他早上那一身被衙内踩踏得狼狈不堪的衣物早已经换下,如今穿了一身跟平日里一样干净且袖袍更为宽广能遮掩住腕骨处伤痕的白衣。
宋老夫人絮絮地同他讲着话,他神色温柔地低声应着,屋内灯火摇曳明明灭灭,周芙隔着纱帘望他,只觉得这人跟上一世真是一模一样,无论怎样的境遇都能一副运筹帷幄,宠辱不惊的样子。
“郡主来多久了?”
宋裕打帘出来,正瞧着她立在门口。他口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寒暄。
周芙没接话,只是扭头对一旁的小厮道,“进去搬把椅子出来放院中间。”
小厮麻利地进去又麻利地出来。
“竹门阖上。”
小厮应声。
周芙这才走到院门口,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盯着宋裕瞧,上辈子十多年的并肩相随,多少个失去亲人后靠着对方给的余温才能活下去的日日夜夜,她不需要说话,宋裕便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小厮退下去。
宋裕走到她的面前,然后屈膝跪在她的面前。身为罪奴,他这一双膝盖这些日子跪过许多人,但那些人终究会成为他平步青云路上的不足以为意的存在,唯独面前这个人,他跪的心甘情愿,理所应当。
周芙看着他坦荡地跪下来的动作,便知道是他了。如今的宋裕不会跪她,也没有必要跪她,只有前世的宋裕会跪她。
“崔邵是谁?”
昔日的过往太过沉痛。
她不愿意同他再去翻,只简洁明了,崔邵是谁。
作者有话说:
重生的崽子有点多,除了男女主以外,其他几个人重生其实是奔着一个目的来的
第6章 荆州
“他原是是中书令张阶的门生,建宁十四年的榜眼。眼下的天子近臣。”宋裕缓缓开口。
在这寒风簌簌之中,两人一坐一跪,三尺的距离,将两人的身份之差展露了个明明白白。
建宁十四年。
当时的她还在永州跟父亲吹风,自然不知那一年的榜眼是谁。
“张阶并非庸臣,也算得上是治世的一把好手,他的门生总归不会差的,既如此,宋裕,你为何提醒我小心他?”
周芙前世也曾听父亲提过张阶,此人虽与帝师詹仕高不合,但绝对是个能臣。这些大儒收门生时也都长了眼睛,倒不至于收个蝇营狗苟的鼠辈。
“荆州起了时疫,崔邵如今想封了荆州,放火烧了沿河最严重的几个村落。”
宋裕无声地笑笑,“荆州若弃,民心尽失。”
这话话音落下,周芙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荆州城的漫天火光。那把火,上辈子是烧了的。
边境战乱不断,失地未收。朝廷早已经火烧眉毛,哪里还顾得上头尾。取舍和权衡,是百官一辈子的命题。
显然,在荆州这一局里,是弃。
“前世,弃了荆州的不是崔邵。”周芙摩挲着手里的陶埙,陷入回忆。
“是张阶。”
周芙点点头,从圈椅上站起来,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和,“所以宋裕,你是想提醒我,崔邵如果弃了荆州,将来会牵连到淮南王府。”
“周芙,你我都知道,王府的胜仗也就这两年了,连收十二郡,又连失十二郡。后头,王府会一路败仗。当初老王爷兵败嘉裕军队缺粮时,为什么不远处的岑州百姓无一人肯拿出家中干粮前来救济?人心都是肉长的,是京中的官兵寒了百姓的血肉,荆州之鉴啊,周芙。”
宋裕仰头瞧着她,俊朗的眉眼中尽是带着规劝意味的温柔。
“人心的都是肉长的……”周芙却被他的这一句话吸引,然后往他面前近了近,月色下,他衣衫齐整,言语之间喉结扯动,明明已经落魄至此,却还是大局尽在手中的样子。
“宋裕,你的心也是肉长的么?”她喃喃地问了一句,却并不像是要听他的回答的样子,很快摇头轻轻自嘲地笑了笑。
冬至过后,天寒得厉害,刚刚又下过一场雨,屋子里的暖炉炭火还没生,年纪浅的人倒是无所谓,年纪大了终究受不住。
“罢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进去吧。”
周芙心绪乱得很,但也大概猜到宋裕对崔邵的所知,也仅限于荆州层面了。
“谢郡主。”
宋裕起身,起身的时候动作并不是太利索。
“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习惯就好。”周芙淡淡地说。
“无妨,宋裕应得的。”
“你明白就好。”
天色已晚,快要宵禁,说完这最后一句不咸不淡的嘲弄后,周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别院。
……
荆州的时疫闹得凶得很,并且是一日比一日重。各州之间交通闭塞,车马也不是很方便,原先关于荆州的时疫,京中百姓所知甚少,但几日前,城西一个员外郎家闹了一出,这才搞得人尽皆知。
据说这员外郎的妻子祖籍荆州,好些年不曾回去瞧一眼,这一两个月以来往家里修的书信又都没人回,所以起了回荆州的心。
这员外郎跟崔邵有点交情,也知道朝廷想要弃了荆州,自然不愿意让妻子去送死,便有了员外的妻子在府门前痛哭的那一出。
“谁家没个父母儿女啊,都说用所有的兵力守皇城守皇城,皇城要守,那其他地方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荆州那么大一个地方,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啊。”
周芙听说的这事儿的时候,蒋瑛正在枣花树下练剑。
“你怎么看?”周芙问蒋瑛。
“朝廷也为这事儿争得不相上下呢。”蒋瑛停下步子,将剑反扣在背后朝周芙走过来,嬉笑道,“听说没,那两中书令今儿又在朝上骂起来了,据说下了朝之后为这事儿还打了一架。詹仕高那老头用笏板把张阶那老头打得跟个猪头似的,然后张阶也不服输,把詹仕高的脖子掐得跟上了两回吊似的。”
“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周芙从瓜果盘子里拿了个甜杏儿塞进蒋瑛嘴里。
甘甜的汁水在汁水在嘴里爆开,蒋瑛餍足地眯了眯眼,“再要一个。”
周芙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
蒋瑛含糊地感叹,“自然是从外头搞皮影的先生那里听的,京中就是比永州好,什么都有,连这各地千挑万选进贡过来的果子都那么甜,不像永州,只有干冷的风和呼吸不完的黄沙。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今我们在这王府里如此好的待遇也得多亏了咱们在外征战的父亲,若非如此,那狗皇帝怎么会对咱们这么好!”
蒋瑛叉着腰,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俏皮地眨了几下。自打父兄不在身边,她的性子倒是比之前活泛了不少。
狗皇帝。
骂得好。
蒋瑛说出了周芙这么多年一直想骂的话,所以又喜提一个甜杏儿。蒋瑛含含糊糊地吃完,吐完核后想起了周芙刚刚跟她说的荆州的事儿,就忍不住问,“荆州一事,郡主怎么看?”
“我么?”
周芙抱着膝盖坐在台阶前,“我也觉得越是世道艰难,越是为官不易为君不易,就越是不能抛弃百姓。”
“百官和君王是抉择上的不易,而黎民百姓则是生计上的不易。生逢乱世,无衣可穿无禄可食,对于百姓来说已经很难受了,遭逢时疫,再被朝廷抛弃,民心确实会没有的。”
周芙声音和煦,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静。
蒋瑛觉得她说的有理,却又觉得她刚刚用的一个“也”字有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这话是宋公子对郡主讲的?”蒋瑛问。
“一个罪奴罢了,以后不要称他为公子。”周芙出声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