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今晚毕竟只是暖房,并不是真的成亲,繁文缛节还在明日。大家顾虑到新人要早些休息,所以也没叨扰太晚,吃了不多时就纷纷回了自己帐中。
人一一走光后,周崇焕双手负立叫住了宋裕。
今晚席面上,蒋厚矫情地说着要最后夹一块菜给周芙,说将来她成亲了,他就不能这么做了。周芙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久答应了,谁料他手一抖,那块菜径直落在了她的裙摆上。
周芙回营帐换了个衣裳,等出来的时候,恰巧宋裕来寻她。
“怎么了?”
“父亲找你。”
明日才正式成婚,宋裕改口改的倒是快。
周芙也没有计较那么多,只是跟他一起往爹爹的营帐里头走。一进屋就闻见了浓重的苦药味儿,先前药味儿还没这么重,如今变得越发的浓了,明摆着就是这些日子病得越发重了。
周芙四下张望了一眼,瞧见床榻的木枕下塞了半块帕子,那帕子上隐隐有血迹,她的眼神不禁黯了黯,上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手就被宋裕握住了。
周芙抬眼。
宋裕用眼神制止她,示意她不要拆穿周崇焕。
周崇焕见如今女儿和女婿都在,心里一时之间也安了不少。他指了指空着的两把椅子,“坐。”
“爹爹,找我们有什么事么?”
周崇焕默了片刻,似是在斟酌,过了半响,终于苦笑了阵,“倒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们,若有一日,我这身子骨撑不下去。胡军卷土重来,而那时,你们叫不动你们的九叔跟其他叔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周芙在刚重生的时候也问过周崇焕。
她那时候很在意也很执着周崇焕会如何做,如今兜兜转转,父亲将这个问题又重新抛给了他们。
他这话是对宋裕说的,但目光确实看向周芙的,见周芙没有回答,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周芙,家国大义面前,没有亲人。”
“答应爹爹,如若有朝一日,你与你的王叔兵刃相对,无论他是否搬出亲缘血亲这样的理由来胁迫你,你都不要被他裹挟着往前走。你是周芙,你是淮南王府的郡主,你兄长纵然身体不好,可他是我周崇焕的儿子,将来也一定是要死在战场上的,但你不一样,你要守着王府,将来你就是王府的主心骨。”
“亲缘,该是呵护你,让你温暖前行的东西,如若有一日,它成了你大义路上的负担,那你也可以不要。”
周崇焕叹着气对周芙说了很多很多。
“爹爹,我知道的。”
“我会成为你心中那个明白大义,讲究大义的人的。”
周芙开口应声,不是敷衍,是活了两世后她确实明白了许多许多。
周崇焕听她这话似是安心了,“你知道就好。”他说着,目光又投向宋裕,“宋裕,本王先前同你讲过的,如若将来宗亲动乱,为天下大局,用上狠手段也不是不可以。夺了大家的兵权,是最省事的法子。你不要忘记。”
周崇焕缓缓道来。
两人似是早些时候就这件事便有过交谈,宋裕点点头,没有半分迟疑地说了声“好”,只空余周芙有些傻眼。
融融的风缓缓吹过,周芙从父亲营帐中走出来后,被这晚风一吹,突然就大彻大悟了。
“宋裕,你跟父亲的秘密是这个么?”
“他先前就同你讲过,说如若九叔他们动乱,你可以直接夺他们的兵权对不对?”
周芙后知后觉,但好在,终于意会了过来。
宋裕停下脚步,扭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上一世王爷病逝乌苍岭前宣我入帐中说了什么么,就是这个。”
月色下,他的那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可周芙却没有半点要欣赏的心思,她只觉得可惜。
可惜上辈子自己竟然不知道父亲的心思。
“你真能瞒啊,宋裕。”
周芙忍不住抬脚轻轻地踹了他一下。
这事儿瞒着周芙,倒真不是宋裕的本意。上一世,他有很多次是真的想要告诉她的。
在她为了昭王跟他闹得分崩离析的时候。
在他们关系最差的时候。
他真真切切有想过要告诉她当年淮南王临终前说的话。
可那时候……
“周芙,上一世,我在老王爷床榻前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临终前对我说的话说出去,男人之间的承诺,我得信守。”宋裕低头轻笑了一声,却像是寻求安慰似的轻轻握住了周芙的手。
上一世的宋裕,也许机关算尽,手段用尽,可在信守承诺这件事上,他有着属于自己的坚持。
周芙被他轻轻握住手,突然觉得这人也挺委屈的,父亲当初逼着他发毒誓,后来两人走到分崩离析,他又不能说,心里的滋味一定也不好受。
“可父亲为什么不让你告诉我呢……”
“因为他觉得你没有经历过那些脏的恶的,他觉得亲情于你而言是立身于世的根本,他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想到这里,宋裕忍不住揶揄地看向周芙,“所以周芙,你听话么?”
听话。
这两个字离周芙太远了。
但重新从宋裕口中提起来的时候,许多的回忆还是顷刻间涌上周芙的脑海。
上一世她跟宋裕走到最后,她最烦的就是宋裕轻蔑地说她不听话。
那时候她总觉得宋裕这话是大权在握后对她的挑衅,所以每当他冷笑着这样说时,她定要狠狠折辱他几分才算数。
可到如今,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但尽管如今她已经知错,却还是忍不住犟道,“我哪里不听父亲的话了。”
宋裕挑着眉轻轻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客气地嗤她,“你听话个鬼。”
第58章 大婚
“行, 你要是觉着我不听话,那我就去找其他人成亲,说不准蒋厚还肯娶我。”周芙半开玩笑, 做出要走的态势来。
宋裕呵笑, 抬手将人拽住,轻轻摁进怀里, “周芙,你敢去找蒋厚, 我就死给你看。”
他嗓音醇厚清润, 带着清泉般的洒脱笑意。
“宋裕, 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了?”周芙任由他搂着她, 抚着他的手,调侃道。
“没办法,无师自通。”他恬不知耻。
周芙突然觉得这人上一世的要脸面都是假的,他真不要脸皮的时候,连蒋厚都比不过他。
星星点点的微光在黑沉沉的天际一闪一闪,周芙抬头望向天幕, 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 “宋大人,你愿意死给我看,那可就是把性命交与我了。那如若这一世沧州城外那一幕重演, 你该当如何啊?”
人活着,难免会面对一个接着一个的抉择。
大义与小爱, 亲缘与大局。
上一世要面临的选择, 并不是说这一世就不要面对了。
“不知道。”
宋裕难得示弱地蹭了蹭姑娘柔软的颈窝, 他在朝臣的路上行了两辈子, 两世都想做救国救民的功业,可也确实不是什么都知道。
周芙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一些。
上一世沧州城外他的死法太过惨烈,直到如今周芙都不敢细想他是如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上那条路的。
但无论怎样,这一世,他们没有芥蒂,没有怀疑,她会陪着他,陪着他一起走完这一生。
……
军营成婚,凡事从简,但该有的礼节不可废。
天还没亮,周芙就被周崇焕请来的两个喜婆给叫醒了。她起了个大早,对着铜镜戴上繁复的翟鸟凤冠,那翟冠是赤金打造的,重的很,比她从前去宫里面圣时戴的冠还要重。
喜服穿的也繁琐,虽已经捡了最轻薄的料子,可六月的天,穿在身上还是有些难受。
喜婆在她的耳边一个劲儿地说着吉祥话。
她听得有些腻歪,却还是勉强地笑着对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军营接亲,无非是从一个营帐接到另一个营帐,原是快得很的事情,但为了图个吉时,周芙愣是得穿戴的如此厚重地坐在榻边等着。
“郡主,老身两个人还给你准备了些喜饼和其他的吉祥物件,出去问您娶一趟,您就在这里头坐着,妆发都梳好了,盖头也都盖上了,万不可再动了。”
两个喜婆临出帐前特地嘱咐周芙。
“好。多谢。”
周芙好声好气地应了,等喜婆一走,她这才松口气。
六月入暑,暑气不算太重,晚间微凉,但这白日里还是闷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起来。周芙不敢做什么大的动作,只能将外头那层厚重的大衫霞帔往下扒一扒,想着透口气,谁成想,这手还没把霞帔往下扒多少呢,樊仙芝端着花生红枣进来了。
“闷得慌?”
“闷得慌也别动那衣裳诶,郡主。”
樊仙芝是个长辈,很图吉利,大步走上去,一把将周芙的手重新摁在了膝上。
她丈夫是个武夫,她这几年也染上了粗嗓门大动作的习性,周芙的手腕被她摁了一下,顿时红了一片,可樊仙芝着实是好心,她又不能说什么,于是只能在樊仙芝走后,默默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有了樊仙芝这个教训,周芙后来直到上轿都听话地没再乱动一下。
“手怎么了?”
宋裕穿着大红喜服接亲时背她上轿,人稳稳地落在他背上时,他刚巧瞥见她手腕上的那一道红痕。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
周芙伏在宋裕的耳边闷闷开口,但心中又有不平,所以轻轻隔着喜服掐了掐宋裕的腰。
青年人腰身清峻,宋裕这人受伤受惯了,疼痛倒是能忍,但这偶然间被掐了腰身这一处敏感的地方,还是有些不自在。
“别闹。”
“掉下来摔疼的是你。”
他低声提醒她,揽住周芙膝弯的手稳了稳。
“知道。”
周芙掐了一下就够了,抬手搂住了宋裕的脖子。隔着喜帕盖头,她瞧不见这人穿喜服的模样,但能想像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