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却话夜凉
慕云月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枇杷果,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果渍,起身去窗边赏景。
于她而言,上辈子留下的回忆多是痛苦的、悲伤的,浸满生离死别的泪水。每每午夜梦回,枕畔都是一片湿冷。可若说完全没有一点甜头,倒也不是。
那天,慕家祠堂的火烧得极大,整座卢龙城都能看见,可她却并没有因此葬身火海。
房梁倒塌的一瞬,有人抱着她冲了出来,用他的血肉之躯为她架起避风港。后来,他又带她回到帝京,祭拜她心心念念许久的慕氏祖坟。
可纵使躲过大火,她身上还有美人钩的毒,照样性命难保。且因着大火里的浓烟,她双目失明,再不能视物。
原以为这最后一口气,能支撑她回京祭祖,已是上天恩宽。却不料那人竟舍了自己心头血,为她做药引,帮她压制毒性,让她在人世间又多苟活了一年。
剜心取血,有损根本,再好的灵丹妙药也调养不回来。
他是在用自己余生缠绵病榻的苦痛,换她一年平安喜乐。
为什么?
慕云月曾不止一次问过他,他都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养病,带她游山玩水,从塞北落日孤烟,一路走到江南杏花微雨。
她目不能视,他就是她的眼。
从满心疮痍到重拾希望,是他告诉她,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
他的嗓子也在那场大火中熏坏,粗粝沙哑得像钝刀划在砂石地上,她却总能听出几多温柔。
可她却连他是谁也不知道。
在他安排的园子里住了一年,慕云月也只从丫鬟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安置她的这座小园乃是长宁侯林家的置业。
而林家,也是前世谋逆案发生后,唯一肯站出来为慕家说话的名门勋贵。
如此大恩,慕云月自是要好好报答,载林家人一道回京,不过举手之劳。
只是……
那人到底是谁?
除了宫里那位林太后,她可不记得自己还认识其他什么林家人。
居然还知道她乳名叫“阿芜”,连娄知许都不晓得。
还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隔窗望着刚登上甲板的黑衣青年,慕云月眉心深锁,可怎么瞧,她也想不起自个儿在哪里见过他。
大约是这几天刚重生,她还不大适应,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慕云月轻摁额角摇摇头,转身往船舱里去。
就在她转身的同时,亦有一双俊秀凤眼,抬起两道复杂的目光,深深凝望于她。乌沉的瞳孔里云遮雾绕,什么情绪都有,转瞬又都消失不见。
*
“就是这里。”
小丫鬟领着新登船的两人,去到船尾那间独立的两层小楼,边帮忙安置行囊,边喋喋不休。
“前面两个船舱都已住满人,还请二位公子这几日将就在这间小楼歇息,有任何需要,都可直接去前头找管事的提,不必客气。”
“厨房那边,姑娘也都吩咐过,每日都会给二位多准备两份饭食。二位可自行过去用饭,也可让人送饭上门。”
“姑娘高义,在下代公子谢过,改日定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天枢再三道谢。
屋中行囊也都安置停当。
小丫鬟还彳亍不肯离去,立在门外扯东扯西,余光不住往屋里瞟。
天枢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小半步,挡住她视线。
小丫鬟一愣,讪讪笑了笑,低头落荒而逃,只在拐角处放慢脚步,荡来两道依依不舍的眼波。
少女怀春,常有的事。
这些年跟在这位主子身边,天枢早已习惯。
主子更是比他还习以为常,从不屑搭理这些所谓的桃花。退一万步说,就算搭理了,他的婚事,又岂是寻常人能随意左右的?
天枢摇摇头,退回屋中,轻轻关上门。
这间小楼虽没人居住,但一直有人打扫,屋里时刻保持窗明几净,桌上还燃着菩提香,可安神静心。
斜阳融融,透过步步锦铺陈进来。
卫长庚就坐在那片金色夕光下,低着头,垂着眼,专心致志批阅帝京新送来的文书。修长玉指回扣住绿丝紫檀的笔管,指尖红润透光,颇有几分玉骨清颜之相。
然凝在眉眼间的疏淡,却又似寒枝冷月,叫人不敢亲近。
旁人只道他是沉心政务,天枢却知,他已经对着同一封文书,许久不曾动过了。
因是稚年登基,他这位主子比谁都懂得严以律己,勤勉不怠。盛夏酷日当头,隆冬寒雪加身,他都不曾耽误治学。
有回太傅讲学,讲到忘我,一堂课直从酉初拖到戌正。其他伴读早已经不耐烦,只他还聚精会神,听得格外认真。待结课,他还向太傅请教良多,姿态放得格外谦卑。太傅把他夸了又夸,直言“能得此明君,实乃江山社稷之福”。
也是直到回去乾清宫,陛下突然昏倒,面额滚烫,大家才知他已高烧许久,此前竟是一直在强撑,不曾露半点异样。
如此专注坚毅,便是天枢这个自修罗炼狱磨砺出来的暗卫,也自叹弗如。
似今日这般心不在焉,天枢还是第一次见。
又或者说,是这段时日的心不在焉。
去年冬天格外冷,雪落得也比往年多。黄河上的冰结得又厚又瓷实,春天一到,就都成了压垮房屋田地的水患。
户部几次拨银赈灾,民怨却日渐严重。连奉命去赈灾的大臣,也莫名暴毙。报上来的死因,是失足落水,然真实情况究竟为何?就不好细说了。
也因为这种种“不好细说”,陛下才决定微服私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天枢和其他几个北斗司的暗卫,都是专程培养来,供陛下驱使的。
闲暇的时候,他们也曾私下调侃过,说他们这位主子,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像皇帝的皇帝。
别人苦心孤诣坐上那至尊之位,为的是余生能纵情享乐,再无需操劳。而他们这位主子自打登基,就从未有一刻歇下来过。
打仗自己上,断案亲自来,好像永远不会累。
这次赈灾出岔子,他完全可以派别人处理,可他还是亲自去了。加固堤坝那几日,他就同底下官兵一同吃住。寸缕寸金的衣裳叫泥水污得瞧不出本来颜色,他也不曾抱怨一句。
连轴转了几日,终于处理完所有事。新派来的赈灾大臣也已到位,无需他们再操心。接下来几日,他们只消在渝城安心待着,等帝京来人接驾就是。
可就在前几日,陛下出门巡视堤坝,不慎从马背摔落,昏迷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他就像变了个人,又是抓着他问今夕是何年,又是对着铜镜发呆,谁来也不搭理。好不容易回神,却是要立刻动身回京,片刻不肯耽搁。
如今还……
天枢捏了捏拳,强压住脸上的忧色,上前执礼道:“陛下,适才天权递来消息,渝城被贪墨的灾银已悉数从赵知府家后院挖出,待清点完毕,便可直接发放至灾民手中。”
打量他脸色,天枢又斟酌语气问:“陛下当真要搭这艘船回京?属下刚打探过,这……是慕家的船,包船的东家,就是那位慕姑娘。”
这段时日他们虽不在京,可京中之事仍会十二时辰不间断地递到他们手中。
其中就包括这位慕姑娘和娄知许之间的风月。
陛下一向有主见,不喜旁人插手他的事,尤其是婚姻大事。
因为这个,他跟太后吵过不下数回。平时最是孝顺的人,对太后有求必应,也不知为何,偏这事不肯退让半分。
每次都是太后给他张罗一堆人,他爱答不理。宫宴什么的,更是从来不屑露面。哪怕把人直接送他龙榻上,他也能面无表情地给打发出去。以至于现在都二十有一了,后宫还干干净净,连个侍妾都没有。
太后愁煞了眉,都开始考虑,是不是该给他寻几个男人?
可这回宫宴,却是陛下自个儿提出的。
甚至连名单,都是他亲自拟定,硬是把本该排在第一的薛家大姑娘,给挪到了后头。
所图为何?旁人瞧不出来,他们这些近身之人难道还不知?
大约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反正天枢是没看出来,这位慕姑娘到底有何特别之处,那般娇蛮任性,根本不适合做一国之母,怎就让陛下为她守身如玉至斯?
就连陛下究竟是何时见过人家?又是何时动了这念头?他也一概不知。
只知自己觉察的时候,事态已然不可收拾。
慕姑娘在外头闯祸,慕家摆不平的,都是陛下在帮她兜着;
她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不出三天,都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理由,被赏赐给汝阳侯,或是丹阳郡主,最后辗转到她手中。
甚至她有套南浦云珠打的头面,冠顶那颗鸽蛋大的珠子,还是陛下潜入深海,亲自给她寻来的。
——就因为薛二姑娘笑话慕姑娘发上所饰珍珠,还不及她家婢女鞋上镶嵌的好。
慕姑娘得了珠子是高兴了,陛下却染了风寒,一下牵扯出许多旧疾,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太后将他好一顿训。
可听说慕姑娘去哪儿都戴着那珠钗,他就连挨训,也是笑着的。
都说陛下冷血孤傲,眼里只有家国大事,不通半点人情。却不知,那层层坚冰底下包裹着的炽热真心,早就被他亲手捧了出去。
而得到的人却浑然不察,甚至还……
想起慕姑娘那些“丰功伟绩”,天枢整张脸都皱成包子。
消息送来那天,陛下明面上没说什么,回屋后砸坏多少瓷器,天枢却一清二楚。
那也是第一次,他见陛下发这么大的火。惊得他都以为,陛下这段所谓的“情”,大约就到此为止了。
可薛家欲拿这事向慕家发难时,他还是连夜修书回去,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事给平了。
宁可自个儿被人耻笑,看着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要护她平安无恙。
让人说他什么好?
一国之君狼狈卑微成这样,也是世间仅见。
可一直藏着掖着不说出来,又要人家如何回应?也不知陛下在犹豫什么,平日处决贪官污吏的那份果断劲儿哪儿去了?
天枢无声一叹。
横竖这事基本已成定局,人家这次回京,也是赶着回去成亲的。陛下便是想说,也没机会了。既如此,又何必待在这艘船上,徒增伤感呢?
天枢便贴心地拱手提议:“属下这就想办法安排其他船只,护送陛下回京。”
“这当口,你又能从哪里调船?”
清冷的声线从上头飘来,把天枢噎了个完全。
这的确是个问题。
上一篇:一个罪臣和贵女的半生
下一篇:和四个顶流组队求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