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宴厅上面,长石老怪初看时没找到五方鬼,也没觉察出别的问题。这席上的来客虽然都是他邀请的,他却并非各个都认得。许多新来的修士,他也只是听说了名声之后,遣手下去邀请看看。
可是在发现没找到后,他再重新看一圈时,就发现了不对。席上没有空桌,每个案几后都有客人,五方鬼没来,是谁占了他们的位置?
五方鬼的席面是特制的,长石老怪迅速找起五方鬼的席面来,在那张案桌后面,是一个白衣墨袍的修士。
“他们来不了了。”双文律道。
长石老怪紧紧盯着他,问道:“为什么?”
他暗中传讯,宴厅之外,数个长石老怪的手下立刻准备行动,他们要去查领地中的情况、这个陌生修士的来历、怎么进来的,还有,五方鬼究竟哪里去了。
可是这些修士刚想动,就惊骇地发现,自己竟动不了了。
宴厅内,汇集了所有妖魔鬼怪目光的修士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可以有许多种理解,有些人便以最坏的方式理解去了——他们认为五方鬼已死在这个修士手中,他夺了五方鬼的请柬大摇大摆地进来,必然不怀好意。
在“死”的话音刚出时,就有四个妖魔鬼怪同时动了手。
一个是捧着酒坛子、身形也像个酒坛子的怪。
他忽然低头对着身前的酒坛狠狠一吸,坛中酒液霎时化作白生生的酒气,被他全吸进了腹中。
于此同时,双文律身侧忽然生出了一道道浓白的酒气。这些酒气带着大醉后的沉重、眩晕、不受控等等醉意意志。表面上是以酒气锁缚敌人,实际上却是以这些醉意强加。
这是困缚法,也是攻击法,若是修为不够,就会直接醉死在他酒气里。
一个拿毛笔蘸酱,吃得有滋有味的魔修忽然提笔一甩,他身前的各种酱碟迅速的空了下去,这些怪味怪酱如怪墨,化作虚淡淡的魔图,就要在双文律神识当中浮现。
这是乱心法,也是杀神法,若是神识不够强大,魔图浮现之时,神识便会无法自控进入图中,最后一起化作酱汁,成了魔修的食粮,只余下一具没了神识的肉身空壳。
一个不长头发满头尖刺的妖忽然浑身一耸,衣服里霎时乍出密密麻麻的幽蓝长刺,与此同时,这些尖刺霎时出现在了双文律所在之处。
但它们却并非由外而内的刺击,而是在一种莫名古怪的力量下,想要凝结在双文律体内,从内向外将人活生生刺成个筛子。
最后一个动手的,则是个鬼修。
他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有动手,还是在不紧不慢用调羹搅着身前的汤,但一道幽影已悄然凝结于双文律的后心。
这一招从头到尾没生出任何气息变动,甚至连杀气都没有,名为暗箭穿心,中者往往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困、一扰、一明攻、一暗刺。这四个分坐不同地方的妖魔鬼怪同时动手,默契非凡,在“死”字话音起时出手,在“死”字话音落时攻击已落到了双文律身上。
能醉死人的酒气刚想靠近就被锋锐的剑气搅散了,锐意反噬,捧着酒坛的怪体内忽然传出裂响,哗啦碎成一地老酒坛碎片。
怪酱魔图正欲浮现,那魔修忽然感到一股可怕的剑意,魔图无法结成,反而沿着他法术的痕迹将剑意招了过来,魔修后仰倒地没了气息,手中还死死捏着笔。他的识海承受不住那可怕的剑意,已然破碎。
妖的尖刺根本无法凝结,那古怪的妖力只在妖的身上波动了一下,紧接着他满身尖刺就寸寸碎断,每一个尖刺的根部都开始冒血,抽搐两下后,也没了气息。
最后一个无人发现已经出手的鬼修,则突然惨叫一声。他刺心的暗箭已经消散,惨叫声后,鬼身也和暗箭一起消散了。
此时,那被诸妖魔鬼怪针对的剑修,从容平静吐出最后一个尾音:“……了。”
满厅寂静。
能被长石老怪邀请进这里的修士眼力都不差。他们都看出,这剑修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方才的四个妖魔鬼怪只是受到他护体剑意的自发反击而已。只是一次自发反击,他们就都失了性命!
这究竟是个哪里来的怪物?!
许多来客都变了脸色,但长石老怪仍稳稳坐着。从来都没有人能打破他的防御,也从来都没有人能强入他的领地。他同样不认为这个剑修可以。
长石老怪的领地一共有四层,第四层就是他自己。那四个动手的妖魔鬼怪虽强,但他们联合起来同样不是长石老怪的对手。所以他们会被长石老怪暗中收服,会在他的暗示之下骤然出手。
满宴宾客再没有出手的,他们的注意力一半放在双文律身上,另一半则放在了长石老怪身上。
这是长石老怪的地盘儿,轮不到他们先顶上。众目睽睽之下,长石老怪若不想破了他多年积累下来的威势,他就得出手!
“寿宴见血可不吉利。”长石老怪叹道,随着他的话,整座府邸的气势都开始凝结,“阁下来我这里做什么呢?”
猫脸老太太忽然横插一句,道:“今儿是你的寿宴,可不好再打打杀杀下去啦。以前你可不是这么对待来客的。”
长石老怪目光一闪,竟真的慢慢收回了气势,仿佛不再打算动手了。
猫脸老太太又转头看向双文律,调停道:“老婆子虽然不知道你为啥要来参加这寿宴,但你既然……”
她口中话才说到一半,两只眼睛中的竖瞳忽然同时张圆又骤然一缩。可怕的邪异从她那针一样细长的瞳孔中骤发,化作无数诡异的猫影淹没了双文律。
与此同时,长石老怪手指一抹,他消去了五方鬼请柬上的进入许可。
猫脸老太太说长石老怪以前可不是这么对待来客的。以前不请自来的恶客,都被长石老怪杀了个干净。
那四个妖魔鬼怪轻而易举就死了,如果说这里还有谁有能力解决这个剑修,那就只有长石老怪了。
可那个剑修还是一动未动,反倒是猫脸老太太双目突然流出血来。她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死了。可是很快,猫脸老太太的尸体就又重新爬了起来。猫有九命,方才已是死了一条。
她对着上头的长石老怪呸了一声,恨恨道:“懦夫!”
她想和长石老怪一起出手宰了这个剑修,可谁想到这老怪竟没有动手。
长石老怪是想动手的,但他在动手前,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从来没人能不经过他的允许踏进他的领地,这些来客也是因为手持他发出去的请柬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因此他一直以为,这个剑修是夺了五方鬼的请柬方才进来。
可是,假如他没有拿五方鬼的请柬呢?
因为这一闪念,长石老怪在收回请柬的许可之后,停顿了一下。假使这个剑修只是依靠他的请柬才能进到宴厅里来,那么在长石老怪收回许可的那一刻,他必然会感受到重压,哪怕只慢上一瞬,长石老怪也来得及配合猫脸老太太。
但谁想到,这剑修竟真的是没拿请柬就进来了。在感受到这一点之后,长石老怪迟疑了。
一个能强行进入他的领地且让他一无所知的修士,说不定也能破开他的防御。他可没有猫脸老太太的九条命。
从未受过伤的长石老怪,畏惧了。
猫脸老太太虽然复活了,眼睛下的两道血痕还粘在皮毛上,煞人得很。
她呸完长石老怪,扭头又看向双文律,看见双文律的如之前一般通透的眸子后,猫脸老太太突然发起疯来,尖叫道:“你看什么!你看什么!你们人都是这样!你们可以杀妖杀兽,就见不得别个杀人?”
猫脸老太太要杀双文律的理由很简单。这人修瞧见了她吃小孩儿,必然会想要杀她。她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之前那几句话的交情、她对那双眼睛的喜爱,与生死比起来又算什么呢?可此时她正值死而复生之后的心神狂乱当中,竟受不了被这双眼看着了。
这双眼睛……在受她自以为是的帮助时如此、在见到她吃人的时候如此、在她杀他的时候如此、在她死后如此、在她复活后还是如此!
“为什么要吃小孩儿?”他的声音也像那双眼睛一样,像一滴冰凉的雨滴进她心里。
猫脸老太太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喉咙像被吹涨到极致的羊皮筏子,砰的一声从破口里冲出气来,厉声嘶喊:“人能吃我的小孩儿,我为什么不能吃他们的小孩儿?!”
……
轰隆!
电光裂天,阴沉晦暗的荒草地里,雷光照亮了五具形貌各异的大鬼怪尸体。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雨来。这大概是冬前最后一场雨,每一滴雨珠都又大又沉,砸在身上生疼。
朗擎云被雨水打醒,又被沉重的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能够移动手臂,遮住眼睛上的雨水,看清周围。
他发现自己还躺在荒草地里,下意识紧绷起来,伸手要摸剑。可他刚想起身,就感觉腑内疼得厉害,他翻身痛咳起来,咳出许多血,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碎肉块。
但咳着咳着,他反而放松下来。他想起来了,在他昏过去之前,那五个大鬼怪已经被他借血锈刀的杀意全宰了!
朗擎云摸出一瓶药,倒了两粒就着雨水吞下去。过了一会儿,破碎的脏腑开始生长愈合。
他吃完药,就又倒回地上,任由雨水击打,艰难地喘息忍耐着。
他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
等脏腑长得差不多了,难熬的痛苦过去之后,朗擎云的五感就重新敏锐起来。他从大雨声中听到一个连续、沉重的声音,有点像什么东西被在雨后湿软沉重的草地里拖行。
朗擎云爬起来,拨开湿烂的荒草,往声音所在的地方走去。
是那个白子。
她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沾了许多污泥,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
之前朗擎云和五鬼争斗,白子被他们的力量波及,震晕了过去,但她幸运的没有受伤,刚刚才醒来没多久。
朗擎云扶起她,他碰到白子的腕骨,瘦得像柴火一样,硬硬的骨头从皮肤里支棱出来,摸不到多少肉。就算没有那几个大鬼怪,她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白子看不清东西,吓得伸手去推打朗擎云。
“别怕,那几个鬼怪已经死了。我是人。”朗擎云说道。他把才恢复没多少的法力送进女孩体内些许。
女孩不再打寒颤,她感觉到温暖。她没看见之前发生了什么,只在昏过去之前听到几个鬼怪的话,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东西和一个人打起来了。这就是那个人吗?他杀了那些鬼怪吗?
女孩舔了舔嘴唇,咽下一点雨水,用粉红色的眼睛努力地看着,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她希冀问道:“你要和我睡觉吗?”
朗擎云的手颤了一下,艰涩道:“不。”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堵住了。
女孩就着雨水搓了搓脸,把脸上的泥污搓掉:“我不丑。”
朗擎云只觉得自己快要开始发抖了。
女孩又道:“我很便宜。我不要钱,给我些吃的就行。”
朗擎云没有说话,他开始翻自己的储物袋。可是他早已经辟谷了,储物袋里没有吃的。
女孩看不清,只觉他沉默着不说话,用发抖的声音努力解释:“我不会害人,我不招灾。”
朗擎云好不容易从储物袋角落里找到几枚落灰的碎银,急惶地塞到女孩手里。之后他松开手,后退几步,落荒而逃。
他做不了什么。
女孩攥着碎银,感觉到手被松开,立刻伸手想要去抓朗擎云,但朗擎云是以修士的飞遁之术离开的,他已经不在这片荒地中了。
白子在昏暗的阴雨里什么都看不清,她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边恐惧地大声呼喊道:“等等!等等!我不要钱,救救我!救救我!”
她没跑多远就摔倒了,在湿冷的草地里蜷缩着。
她要钱没用,没有人会和她交易。有次她偷偷靠近村子,找到一个小孩儿想换一点吃的,那小孩儿拿了她的铜钱,说是要回去给她拿吃的,结果却叫来许多大人。
她差点儿就被那些人打死,要不是她拼命逃到黑树林里,那些人害怕没敢进去,她那时候就死了。
她很饿,她快要死了。那些被渡进她体内的些微法力已经快要耗光了,她又开始感觉到冷,开始瑟瑟发抖。
“我不是灾星,救救我……”她绝望地呢喃着,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回来。
她等了很久,忽然伸手从湿烂的泥土里抠出草根塞进嘴里,胡乱嚼一嚼就咽进肚子里,粉红色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恨意。
妖魔鬼怪要杀她,人也要杀她。
那些神仙们会除掉要杀她的妖魔鬼怪,却不管要杀她的人。
他们根本不是想要救她,没有人真的想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