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楠苏伊
苏爱国被她这一通话弄得一愣,不由自主坐直身体,打量她好半天。
张招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冷汗都冒出来了。
谁知苏爱国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居然知道妄自菲薄?你从哪听来的成语?”
媳妇可是文盲,居然连成语都会用了。
张招娣:“……”
她被他打败了,现在是纠结她用成语的时候吗?难道不是福利房更重要吗?
张招娣抚了抚额,随口回答,“还能从哪听来的,听人说的呗,我就记住了。”
她摆手,将话题硬生生扯回来,“外面一平要四五千,一套房子值三四十万,你打一辈工都挣不到这笔钱,你就不心动?”
苏爱国也不是圣人,他怎么可能不心动,但是他这人有点认死理,“就是因为太贵。所以我才开不了这个口。”
这话张招娣不乐意听,有点急了,“有什么开不了口的?难道咱们没有资格竞争福利房吗?你也是厂里的员工,为厂里工作快十年了。你又不是新调过来摘桃子的关系户。分给你合情合理。”
苏爱国觉得媳妇在讲歪理,“那些领导都不分,分我一个普通职工,你觉得像话吗?”
张招娣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怎么不像话?这是国家的房子,所有职工都有资格参与分房。凭什么分给领导就是应当应分的。往前三十年,八辈贫农才是最光荣的。你我都是八辈子贫农,最是根正苗红。凭什么改革开放以后,咱们就成破落户了?”
苏爱国挠头,这话初听有点歪,好像没道理。但确实有这么一段时间“八辈贫农最光荣”,他居然找不到话反驳。
张招娣自顾自说道,“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刘副厂长,他有啥资格跟你争。他除了官职比你高,他给厂里做过啥贡献了?自打他来了厂里,咱们厂的业绩年年下降。这福利房分配本来就是各凭本事。他们仗着官职高,我们凭什么不能仗着有后台?”
虽然业绩下降跟合资车有很大关系,并不全是刘副厂长的缘故,但是他业绩不好是不争的事实。他就没资格分福利房。
这僧多肉少,怎么分都有人不满意,苏爱国跟她说不通,抿了抿嘴,“咱们还不起他的人情。”
一套房子的人情跟一条命也差不多了。他哪还得起。
“咱们才二十多岁,还有几十年好活呢。我就不信这人情咱还不起。”张招娣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极力怂恿丈夫,“你去试试吧。你不是逢年过节都会去季家送礼吗?咱们两家关系一直没断,你现在登门也不算冒昧。”
苏爱国是个实诚人。季先生帮他弄了鹏城户口,还找了工作,他每年都会去季家拜年。只是他这人嘴笨,跟季先生没聊几句就告辞离开了。这些年关系只能算是一般。好在没有断过来往。媳妇说得也不算错。但是他真的开不了这个口。
张招娣以前就特别不太理解丈夫明明有季先生这个后台,居然还能在厂里被人嘲笑“妻管严”,这性子也忒老实了。平时也就罢了,这会儿关系到房子,别人都在铆足劲想办法,他还扭扭捏捏不愿去,她也火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没有先后眼。当初他落难的时候,也没想过在农村的你可以帮到他。你怎么就知道他将来没事找你呢。”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谁能一辈子不求人,一帆风顺长大的。像邓厂长,每月工资上千呢,不照样为瘫痪在床的母亲忧心?
苏爱国无话可说。
张招娣见他这么排斥,想了想,“如果季先生真的不愿意帮忙,咱们就认命。至少咱们努力过了,将来也不用后悔。你看春生家,为了分房,他们全家齐上阵跪在厂长门口,人家连自尊都不要了,我只是让你走走关系,你还推三阻四的。”
虽然福利房的价格比不上商品房,但是也能值二十万。厂里有什么好事都是先紧着领导,他们底层工人自己不争取,就只能看着别人住新房。
张招娣继续示弱,并且给他描绘美好生活,“如果咱们真能分到一套房,家里住得也宽敞。女儿能有自己的房间,还可以在房间摆一张书桌,以后她就不用趴在吃饭桌上写作业。多好啊。”
别人都住大房子,她女儿只能跟他们挤在一间,他不后悔?到那时,估计他肠子都悔青了。
苏爱国叹了口气,生活是挺好的。但是走后门真不行。
他被她磨得实在没办法,打算采用拖字决,“这福利房刚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开会宣布规则。至少得半个月才能定下来。还有得扯皮。你别着急,我再想想。”
苏爱国抿了抿嘴,“如果厂里人知道咱们走后台弄到房子,回头该对咱们指指点点的了。”
张招娣半点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
之前食堂的工作许多人盯着,当初要不是她运气好,也进不去。可她放着好好的工作辞了不要,别人刚开始笑她傻,后来看到她在商业街卖花甲,就琢磨出味来了。
前段时间没少人过来打听她每月赚多少钱。还有人想让她带着做生意。
她自然都拒绝了。
本来她在家属区就有“母1老1虎”的坏名声,现在做生意天天不着家,名声比之前更坏。
她心里不难过吗?不是的,她也是要脸的人,可比起得的实惠,名声算个球啊。
张招娣反过来安慰他,“名声不当吃不当喝。还不如咱们一家三口过得舒舒服服来得重要。比起那些人的指指点点,咱们才是一家人。”
苏爱国心里感动,只是到底下不了决心,“明天等厂长看看怎么分配吧。”
张招娣也没逼得太紧。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房子太贵,靠他们根本买不起房,她也不想逼丈夫。
第26章
翌日,苏以沫上完最后一堂课,火急火燎往家跑。
前几天上完学回到家,苏以沫就从街坊四邻口中得知厂里要分配福利房。
福利房啊?苏以沫原本以为自己要等上好些年才能住上单人房。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来了。她能不激动么?
只是回到家,她将这个消息告诉爸妈时,两人表情说不出的怪异,好像在吵架,但细看又不像。因为互相也讲话,并没有不搭理对方。但是她一聊福利房,爸爸就找话题岔开,她就是再傻也明白了,他们因为福利房起了争执。
她不知道具体缘由,就是觉得两人在这当口吵架不是明智之举。她向两人打听吵架缘由,两人也不愿跟她一个孩子聊这个,她只能在两人之间插科打诨,让他们高兴起来。
可惜收效甚微。
今天是宣读福利房政策的日子,苏以沫想知道分配规则。
各个厂关于福利房分配标准都不同,有的是按工作年限分配,为的是照顾老职工。有的按学历高低分配,为的是照顾知识分子。有的按贡献大小分配,为的是照顾业绩好的经营人员。也有按照综合评分分配。
人从出生起,由于家庭条件不同,就注定没有绝对的公平。所谓的公平都是相对的。
三千多名员工,二十四套住房,竞争相当激烈。为了这福利房,大家肯定会打起来。
苏以沫火急火燎跑回家,张招娣做生意还没回来,今天她没去商业街摆摊,苏以沫没看到她,估计是去了电子厂。不少人聚在门口议论,时不时朝厂门口的方向张望。想来大家都知道要分配福利房,想等一手消息。
苏爱国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回来的,他回到家时,苏以沫已经盛好了饭。
苏以沫添看到爸爸回来,赶紧招呼他吃饭,等他落座后,迫不及待问他,“领导怎么说?”
苏爱国这回倒没有故意岔开话题,反正媳妇也不在,他把情况说了一遍,“领导说按照综合评分。本地有房排除,单身、妻子户口不落在鹏城、结婚无孩子排除。”
苏以沫细想了下,这个排除标准最多只能排除两千人,还有一千人呢。她爸在一千人里,优势依旧不明显。
苏以沫急切追问,“那评分依据是什么?”
苏爱国一边吃一边道,“以家庭为单位,工作年限和对机械厂的贡献都能优先。厂长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夫妻双职工优先。咱们厂符合这个条件就有六个。”
机械厂的女员工并不多。这六个负责文职,厂里才特地招的。
苏以沫见爸爸心情郁郁,主动宽慰他,“爸,分不到就分不到吧。”
是她被福利房冲昏头脑,忘了它的竞争有多激烈。爸爸各方面条件都不出色,他们家分到福利房的机会相当渺茫。爸爸肯定也很自责。可僧多肉少,总有人分不到。太正常了。
苏爱国也不知怎么跟女儿说。
媳妇晚上跟他闹别扭,非要他找关系。可是他真的开不了这个口。
今天他也看到不少人为了福利房大打出手。
邓厂长在会上刚宣布福利房的分配标准,底下人议论纷纷。他们车间有两个人平时关系特别好,好得跟一家人似的,今天居然当着面领导的面就吵起来了。
一个说自己家有四个孩子,压力太大,地方太小,住不开,应该优选给他分配福利房。
另一个工作年限最久,当即就反驳,“现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你超生还有理了?”
其他人跟着劝。
关系那么好的兄弟,因为一点利益,立刻土崩瓦解。他在边上瞧着都心酸。
但是真能分到福利房,他们家就能过得宽敞点儿。不用再挤在小房子里。
苏爱国定定看着女儿,“如果咱们真的分到房子,你在家属区就没朋友了。咱们家会被他们孤立的。”
如果福利房都分给领导,碍于大家都在领导底下讨生活,大家肯定不敢议论领导。可换成他们家,就不一样了,这些人会把分不到福利房的怨气全部倾泻到他们头上。孤立都是轻的,严重的可能会挖苦嘲讽。女儿年纪还这么小,她有什么错?要承受这些人的怒火。
苏以沫听到爸爸的话,眼睛一眨不眨,是她听错了吗?她看了眼父亲,对方依旧在等她回答,她有些想不通了,“为什么?咱们家能分到房子吗?”
不应该啊。爸爸职位不高,工作年限也不高,妈妈之前是食堂员工,根本不是机械厂职工,家里负担也不重,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苏爱国没告诉女儿自己要找关系,只说有可能。
苏以沫见爸爸不想说,也没有刨根问底,耸了耸肩,无所谓的表情,“我本来就不稀罕跟他们玩。学霸从来都是孤独的。”
苏爱国细细打量女儿的神色,没有半点勉强。
可能女儿年纪还小,根本不理解被人孤立的滋味儿。
他没再解释,催促女儿快吃,“吃完饭,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以沫不明所以,好奇追问,“什么地方?”
苏爱国却不肯说。
吃完饭,苏爱国将碗筷简单清洗一遍,就带着女儿出了家门。
院子里为了福利房的事情,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有的人没吃饭,却也不耽误,手里端着碗,边吃边听八卦。
有些人在邓厂长公布标准后,知道自己分不到福利房,痛快放弃了,有些人却是不死心,互相打听内幕。
苏以沫顾不上听八卦,跟在父亲后头进了机械厂。
搁以前,苏以沫这个外人不能进机械厂,但是今天不一样,为了福利房,不少家属闹到机械厂,门卫根本拦不住,只能放行。
苏爱国径直带女儿到了厂长办公室门口,那边已经挤满了人。有个中年妇女正带着四个孩子跪在厂长门口。因为超生,这家每年都会被计生办罚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得知厂里有福利房,就跪在办公室门口求分给他们一套房。
之前有许多人表示不满,这会大家都去吃饭。只有厂里几位领导躲在里面出不来。
不答应就不起来。邓厂长不可能答应,于是就僵持在这儿了。
这会许多员工吃完饭,路过这边,冲这家人指指点点。
五个人跪在这儿,中年妇女嚎啕大哭,四个孩子被人议论,脸如火烧,头几乎埋在胸口,不敢抬头见人。如果福利房分配给这家人,那就是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不匹配,这让晚生晚育的家庭情何以堪。大家心里能没有怨言吗?围观群众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苏爱国甚至看到有人偷偷在咒骂这家人不要脸。
也有人跟着一块闹,“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十口人挤在二十平的小房子里。厂长,你一定要解决我们家的住房问题啊。”
苏爱国拽着女儿的胳膊出了人群,小声解释,“这两家人的男人就是普通职工。如果咱们家也像他们被许多人指指点点,你真的受得了?”
苏以沫还是那句话,“爸,这世上总有人说长道短,没有不被评说的事,没有不被议论的人。你以为把房子分配给领导,这些人就不会议论了?不!他们还是会的。没有谁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除非……”
她摸着下巴,故意卖关子。
苏爱国被她这卖弄的样子弄得心痒难耐,难不成女儿有好主意,他急切追问,“除非什么?”
苏以沫没有回答,而是带爸爸往外走,一直出了机械厂,回到家,关上门,她才开口,“除非把福利房变成集资房。我们花真金白银买。之后厂里就有资金继续盖房。大家就都有机会住上福利房。”
集资房是改变住房建设由国家和单位统包的制度,实行政府、单位、个人三方面共同承担,通过筹集资金来建造的房屋(来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