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胖柑
“自家兄弟,倒也不必。”傅嘉树摆摆手让黄班主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跟陈瑛和唐婉儿说,“贺小姐当日在报章上发了文,提了一句海东纱厂宋舒彦要提高国产洋布的质量跟东洋布竞争。这下好了,那个田中立马反应过来……”
傅嘉树把昨日江湾马场碰到田中和金老板的事讲给两位姐姐听。
陈瑛想起舞会那晚,傅嘉树和秦瑜送她回去路上说的话,她叹气:“东洋人果然是狼子野心。”
“本来国货就是在夹缝中寻生存。我们必然是要帮着舒彦兄一致对外的。当日贺小姐听了也是义愤填膺。”傅嘉树说道。
“谁听了不生气?再说两年前杀了那么多人,难道我们能忘记?”唐婉儿也是柳眉倒竖。
陈瑛生气归生气,只因她知道秦瑜就是宋舒彦那个……前妻,这傅嘉树?怎么说呢?她实在忍不住:“改编这部戏,是为了男女平等,让公众正视无过错一方。赠送海东纱厂布料是为了弘扬国货。嘉树,你真的很能!我实在钦佩!”
傅嘉树脸上略带红色,像极了害羞的大男孩:“姐姐不要这么夸我,追求男女平等,弘扬国货,我辈责无旁贷,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还能让我妈开心,这一举三得的事,自然是要做。我先走了,晚上舒彦兄和宋伯伯还要来我家吃饭。”
傅嘉树匆匆离开,静下来的唐婉儿有些迷糊:“我怎么觉得他还在下另外一招棋?”
“谁知道呢!兴许你的直觉是对的。”
陈瑛呼出一口气,替宋舒彦伤心了一把,同时脸上挂上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我想我也会投小将军一票,我也想赢一块宋舒彦的布料。”
唐婉儿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毛病?”
第46章
回过头来说宋舒彦父子, 看着宋太太上了车之后,父子俩去了海东纱厂。
车子进厂里,陈华平刚好从办公楼下来, 连忙站在车门边迎接, 替宋老爷拉开车门。
穿着长衫的宋老爷从车里出来,陈华平弯腰叫一声:“东家。”
来得可真快啊!自己那封信到东家手里可没两天吧?哦!对了,四天前少东家登报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想来东家是为了这事儿而来吧?
应该是了,看看此刻少东家像是一直缩紧头颅的鹌鹑,跟在东家身后, 就晓得了。
东家极好面子,一个当做摆设的少奶奶都不肯要, 定然是不会放过少东家了。
“东家怎么就突然回上海了?”陈华平问宋老爷。
“你的一封信,我在乡下可还能睡得踏?你说舒彦胡闹, 我是来看看这小子到底胡闹到了什么程度。”宋老爷转头眼神凌厉的看向儿子, “愣着干嘛?还不快跟上?”
见宋舒彦连屁都不敢放跟在宋老爷身边,陈华平淡淡一笑:“东家,你也别这样说少东家,少东家还年轻, 血气方刚,也没多少年实际管厂子的经验,被人说两句, 不考虑实际情况, 就以为是拿了救命良药,也是正常。他的想法是好的, 是希望咱们厂子能更好。”
“是这话, 这小子在国外学了点商科, 就回来纸上谈兵了。”宋老爷走在前面,进了车间,“华平啊!来跟我说,他让你做了哪些混账事儿?我当场给他洗洗脑子。”
陈华平颇为得意,边走边跟宋老爷告状,这里改是乱来,那里想要搬机器,有太多不便,做什么拉板车?总之,宋舒彦听那个女人的话,提出来改的地儿,通通都是扯淡。
宋老爷笑着点头,一路走过去,陈华平见宋老爷愿意听他说话:“东家,您真的劝劝少东家,女人要和工厂分开,就是再喜欢那个女人,也不能让她插手工厂管理,女人能管好一家子吃喝拉撒就是大本事了。让她来搞工厂,那不是瞎胡搞吗?那个秦小姐是漂亮,也确实是个聪明姑娘,我是一点也不否认,给我们少东家做个二房,我也要赞一句郎才女貌。但是,少东家不能糊涂啊!让她来工厂里指手画脚,那就是胡搞了。”
“舒彦你说呢?”宋老爷问宋舒彦。
“陈叔的想法太老套了,应该要淘汰了。我不认为我错了。”
陈华平见宋舒彦这个时候还嘴犟,他立马在老爷面前说:“东家,工厂里最忌讳,各种关系。您说要是少东家最疼的姨太太来管厂子了,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她一吹枕头风,我们都得吃排头(被骂),那我们还怎么在海东待下去?”
“有道理。”宋老爷跟宋舒彦说,“听到了吧?这种亲眷,朋友放进工厂里,是最难办的。”
“我知道了。”宋舒彦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陈华平一副语重心长之态劝宋舒彦:“少东家,海东纱厂是老爷一个人办起来的,他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还不比那个女人张嘴就来强?您啊!多听听老爷的话。”
整个工厂转过来一个小时左右,工厂从十一点半开始轮番放工吃饭,一群半大的孩子往食堂冲去。
宋老板看着奔跑中的孩子们,掏出怀表:“华平,时间差不多了,你把阿星和老刘叫过来,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我们去吃个饭。”
陈华平听见宋老爷点了他的连襟和他的一个心腹,已经喜形于色了,看起来东家对少东家的胡闹已经忍无可忍了:“我马上去找他们过来。”
宋老爷站在办公楼底下,看着陈华平踩着轻快的脚步上楼,问儿子:“吃糠咽菜,你吃得下?”
宋舒彦点头:“吃得下,怎么吃不下?”
“我把老陈赶走,杀猴子给鸡看,接下去你控制得了局面吗?”
“我有信心。”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杀猴子了?”宋老爷看着喜气洋洋走过来的三个人说。
“嗯。”
三个人走到宋老爷面前:“东家。”
“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宋老爷带头往前。
知道宋老爷有吃小馆子习惯,三人也没太大的怀疑,还以为是一起去边上的弄堂里吃小馆子。
直到宋老爷带着他们往食堂走了,他们才发现不对劲了,踏上大食堂的台阶。
海东厂分成大食堂和小食堂,大食堂给工人,小食堂是给管理人员,大小食堂给的伙食费不一样,小食堂是十个人一桌,一桌八个菜一个汤,有荤有素。就算吃食堂也是去小食堂,来大食堂做什么?
陈华平问:“东家,您这是?”
“吃饭。”
宋老爷回了陈华平一句,往大食堂走。
宋老爷除了有海东厂,还在其他十几家工厂和商号担任董事,而且还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董之一。就是没去青岛之前,在工厂里的时间都不多,最多也就看看车间,何时来过大食堂?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见东家进来,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纷纷让开了地方。
宋老爷从篮筐里拿起一个搪瓷盆,跟后头几个说:“今天我们就吃这里的饭。”
宋舒彦也跟着拿了一个盆,跟在他爹身后,他们一起往前走,走到前头打饭的地方,一个木桶里是褐色的饭。宋老爷把盆伸过去,看着围着围裙,拿着勺子,五大三粗的男人:“打饭。”
那个男人手里的勺子都在发抖:“东家?”
“让你打饭。”
陈华平的连襟阿星过来:“东家,您这是干嘛呢?”
“吃饭啊!这不是饭点儿吗?不是工人都在吃饭吗?这是海东厂的饭,怎么?我这个海东的老板就吃不得了?”
宋老爷接过那个打饭胖子手里的勺子,给他自己打了一勺半是砻糠半是米的饭,又打了一勺看起来没一点油星子的白菜:“舒彦,把盆儿拿过来。”
宋舒彦伸过盆儿,宋老爷给他扎扎实实打了一大勺砻糠饭:“等下给我吃掉,浪费粮食天打雷劈。”
“知道了,父亲!”宋舒彦这才发现爹真是亲爹,他老人家自己打小半勺,他这饭都堆起来了,再加一勺子菜。
有了宋舒彦这一盆,下面三个人比照宋舒彦的量,分量十足。
宋老爷这才把勺子塞回胖子手里,到边上抽了一双竹筷,端了饭走到食堂最前面的长条桌上,把饭往桌上一放,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开吃。
粗粝的砻糠饭和没有任何油水的盐水煮白菜,宋舒彦这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大少爷,可从来没这个经历,一口到嘴里,他已经想要吐出来了。
看见他爹如同鹰隼的眼睛盯着他,只能死命地咽下去。
食堂里的工人不晓得东家和少东家,还有那三个平时凶巴巴的经理为什么要来吃这些东西,不是有小食堂吗?
反正看着他们那脸上的表情,心里突然有些开心,让这些整天吃香喝辣的人,也来吃糠咽菜。
宋老爷自己打得量最少,他倒是很快吃完了,他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剩下的四个。
这饭菜虽然难吃,宋舒彦想着他爹也是为了给他杀猴子,他的劲头挺高,强忍着也要吃下去。
其他三个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陈华平的连襟,平时负责食堂采买,虽然大食堂吃得差,可量是真大,所以那些小贩的孝敬不少,平时不说山珍海味,那也是鸡鸭鱼肉,吃这种东西,要了他的命。
宋舒彦放下碗筷,把这么难吃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宋老爷站起来,走在那三个努力干,却怎么都干不完饭的人面前,弯腰看着陈华平:“老陈,这饭菜味道如何啊?”
食堂里的工人早就盯着这里,后半段的人还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还在闹哄哄,前面已经完全静了下来。
陈华平张着包着砻糠饭的嘴,看着宋老爷,其他两个也都停下了努力干饭的嘴。
宋老爷伸手把他们面前的盆扫在了地上,搪瓷盆敲击水门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前面本来就寂静,这会儿连后半部分食堂都静了下来。
宋老爷黑着一张脸,喉咙粗地骂:“你妈的,都是畜生,都是猪头三。我一个月一个人三块大洋,你就给工人吃这些喂猪猡的东西?工人还能做工?你告诉我这是一个月三块钱的标准的伙食?”
“陈叔,我查过了,现在现在鸡蛋两角二分一斤,猪肉两角五分,青菜……”宋舒彦报完菜价,“我家里的佣人,也是一个月三块伙食,他们今天中午吃的是,一只百叶包肉,肉末炒茄子,清炒萝卜丝,还有榨菜蛋花汤和白米饭。我们家开厂是要赚钱的,但是宋家的人不赚丧良心的钱。难怪我说要给工人们请个先生教他们识字,会被你说天底下没有这么做慈善的。连工人的口粮钱,你们都要克扣,怎么能巴望你们有点儿良心呢!”
宋老爷带着儿子出大食堂的门,工人们用注视的目光送他们出去。
几千年来,在君权思想的作用下,戏文里唱的都是奸臣蒙蔽了皇帝,皇帝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此刻大多数工人也是这么想,原来老板是给了三块大洋一个月的伙食费,是被这些人给贪了,难怪这一年半来伙食越来越差。
之前食堂的人说,这两年菜价疯涨,上头给的钱没涨,还是一个月一块钱,他们还要从大食堂的钱里挪一部分给小食堂,所以不够了。
大家都觉得工厂是越来越抠了,尤其是少东家当家之后,就更抠了,原来不是啊?看今天老爷对着陈华平发脾气,看起来是这个王八蛋在里面捞钱啊?
总之,东家是没错的,错的全是下面这些奸臣。这种事情不要两个钟头,就传遍了纱厂的犄角旮旯。
楼上,宋老爷点了烟斗,坐在椅子里,看着前面站着的三个人和坐在边上的儿子。
把儿子已经核对过的食堂采买的账,扔给陈华平:“你他妈的跟我有二十年了吧?这就是我对你的信任,最后你干出来的事儿?”
看着账本上算的数字,陈华平:“东家,我……”
“虚报名额,给下面吃这样的东西,肥了你的口袋,坏了我的名声?”宋老爷看着陈华平,“我给你一个月两百个大洋的工钱是不够你吃,还是不够你喝?”
陈华平听得头上冒汗,宋老爷烟斗在烟灰缸上敲了敲:“这个事,你说怎么办?”
“老爷是我没有好好约束他,我以后一定……”
宋老爷嗤笑出声:“哦呦!陈华平,你当我是傻子是吧?你没跟他分钱,他敢这么明目张胆?我给你一次机会,你来说个解决办法。”
“东家,我会……”
宋老爷压根没有理睬他,而是拨起了电话:“老兄啊!好多日子没有见面了,我马上过来。肯定是有事情拜托。册那!养条狗,还晓得摇尾巴,我是养了一帮子老鼠……”
听着宋老爷的电话内容,陈华平的额头冒出了大颗的汗珠,挂到脸颊流到下巴,落到地上。
陈华平是知道的,在上海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工厂的,各路神仙妖魔鬼怪,哪一个没有烧过香火?
既然都拜过山头,上过供,给过香油钱,那么用得到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手。这一点,陈华平比谁都清楚,黄浦江里每天都有飘着的尸体。
宋老爷从来不沾这些血腥,不代表他不会沾,电话那头那位是谁?
他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普通跪在了地上,猛磕头:“东家求求您看在我跟了您二十年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老兄,个么就这样了,我马上过来讨一杯茶吃吃。”宋老爷挂断了电话,要往外走。
陈华平爬过去抱住宋老爷的腿:“东家,求东家给我一条生路。”
原本另外两个还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看见陈华平这样,也是心慌意乱。
“给你三天时间,该典当的典当,该卖的卖,吃了我的,全部给我吐出来。”宋老爷弯腰用烟斗敲了敲陈华平的脸颊,“不要想跑,你晓得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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