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钝书生
周李两家虽不及四世三公,也是实打实钟鸣鼎食的豪族,一时间两女争一男的戏码为众人津津乐道。
然而不过二十又二,新出炉的崔侍郎却远没有如旁人艳羡,更无他们意料中把酒当歌、庆贺升迁的快活。
深夜风雪交加,一辆马车自城西崔宅而出,于纷飞的白雪中划过,匆匆出城,守卫见怪不怪放行,车子停在郊外一间府宅前。
白墙青瓦,石狮镇守。檐下悬着两只红彤彤的灯笼。
从这辆马车中,一人缓缓探身下来,来人披着一件玄色暗纹鹤氅,沉在寂寂的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风雪呼啸而过,粗暴拉拽起袍角,他巍然不动,只在风雪中站定,两只红灯笼在眼眸深处飘摇着。
斗大的雪花急急落在男人墨发之上,他拨开一旁田泰打起的伞,踩着一地新雪,吱扭吱扭,向光里走去。
暖光照亮了一张玉面,来人正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崔侍郎。
时隔多年,崔净空清雅端正更甚,身形颀长挺括,他愈走愈快,鹤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走动间露出绷紧的紧窄劲腰。
“主子,您回来了。”
李畴守在门下,赶忙上前接他。相似的府邸、相同的人,几乎令微醺的他恍惚了一瞬,错以为回到了几年前。
是了,只要走进去,推开房门,床上坐着一个人等他,那时一个柔和似水一般的女人,解开他的束发,温声问今日是否劳累,趁早歇息。
可顺着往里望去,只有黑压压一片,了无生气,他忽而回过神,为落进这拙劣的陷阱而生出一些恼羞成怒来,乌黑的眼珠比雪还要冷上三分,幽深似黑石,透不出一点光。
薄唇只有一点淡淡的颜色,崔净空的嗓音已经摆脱了年少时的清脆,拖着点醉意的沙哑,面无波澜道:“李畴,少干多余的事。”
不知是否由于常年浸身牢狱,沾染一身肃杀落拓之气,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出言时,越发高峻逼人,真如一尊玉面活煞神一般。
“是,奴才知错,明日就去领罚。”
李畴颇为熟练地低头认罪,只听一声冷哼,对方已经跨步越过他,径直走入府邸中。
他回头望去,只瞧见男人宽肩、墨发上盖着浅浅一层白雪,好似一人走到白头。崔净空这两年又往上窜高一截,却没有贴多少肉,依然瘦削似竹。
“李哥,你是这个!”田泰凑到李畴身边,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他并无贴身跟着,这些年来,主子就寝时听不得一点动静,他还要等一等,琢磨着时候,差不多睡熟了,再蹑手蹑脚去房外守着。
田泰拿肩膀搡了一下李畴,嘴里突突往外倒苦水:“李哥,你是没看到,今儿差点吓死我,明明是升迁宴,从芳韵轩出来脸就跟结冰似的,我真是大气不敢喘,回京西躺了没一柱香的功夫,又起身,我就知道准得来这儿。”
他说着说着,望头顶红灯笼上一瞟,感叹到:“真喜庆,怨不得主子看见都舒畅多了。诶,李哥,你今儿又没跟着去,怎么隔这么老远,都知道他不高兴的?”
李畴拿手捂着嘴,嘘了一声,示意他小点声,言语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这哪儿是为喜庆,年初主子亲眼瞧着建的这宅子,和黔山那间一模一样,还没想明白呢?还有灯笼,夫人那时候也挂过样式差不多的——”
说到这儿,他忽地截住,像是生怕远在正房里的崔净空听到。幸好“夫人”两个字一出,田泰也不算蠢,登时反应过来。
李畴叹一口气:“说是要大办升迁宴,可个个携家带口,独自己形单影只。回到府上,又冷又黑,思及旁人对影成双,自个儿故人难觅,哪儿能高兴起来呢?”
尾音消失在扑朔朔的静谧雪声中,两人一时无言,都瞧着不远处的梅花,霜雪满枝头,沉甸甸的几乎要压折。
崔净空这三四年间素有不寐的病症,起初只是夜间不易入睡,浅眠易醒,然而自去岁起愈演愈烈,常常一宿一宿睁眼到天明。
他的确异于常人,并不因此受困,照常朝参上值,可到底是血肉之躯,撑不过一个月,夜间忽而头疼欲裂,从床上跌撞着翻滚下来,闭目不知生死,奴仆闻声闯入,这才赶忙去请大夫。
本以为是他公务繁忙,心脾两虚,喝下几副药细致调理便无恙。谁知这点毛病越治越重,几乎无法,每日能睡上一个时辰都算老天保佑。
脸色一度苍白如纸,以至于有日上朝,圣上见之十分担忧,勒令爱卿在家养病,派去御医为他诊治。
查不出名堂,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不见半分好转,御医对此束手无策。
身体渐渐虚弱,行走时好似一杆竹竿撑着衣服挪动,连神智也慢慢变得迟缓。
去岁冬,整整四日未能合眼。第五日清早,崔净空推开门,见到门外守夜至明的李畴,面容漠然,话音比往常要快一些:“可看到夫人去哪儿了?”
李畴十分惊惧,堪称膛目结舌地望着他——男人身着一件熟悉的、单薄的月牙白袍。
没人知道他还留着这件旧衣,李畴以为除了他那时慌乱留下几件,其余的全被烧成灰了才对。
然而这件几年前陈旧泛黄的月牙白袍,不知何时被他藏起来的,亦或是没注意塞到了柜底,现在堂而皇之翻找出来,十七岁时的衣衫已明显小了,很窘迫的短了一截,悬在小腿处。
可崔净空这样心细如发的人却对这个异常全无所察,同样也未发现房里缺了梳妆镜、美人榻和本应成双成对的并蒂莲枕头。
见李畴宛如呆傻一般,崔净空神情骤然阴沉下来,心知必然出了事。
可此时没空治他看守不力的罪,他急着去找冯玉贞,分明昨日才从灵抚寺回来,寡嫂还为他求了一块平安符,怎么一觉醒来,身边便不见踪影了?
大步走开,却发觉身处的府宅并非是他们的家,一草一木无不陌生至极,回廊曲折,园林幽深,遂及时顿下脚步,知晓自己大抵是无意识间被挟持而走,困在这个迷宫似的地界了。
是谁?钟济德按捺不动,提前下手了吗?胸口一阵憋闷,崔净空只觉得迷茫至极。
他被关在这里,那嫂嫂呢?
李畴差点跟丢他,怕拦不住,慌张间拽上了一头雾水的田泰。
好不容易赶到,呼哧喘气间,便愕然撞见崔净空面墙,略弯起腿,向上猛一跳,双手敏捷地扒住墙头,竟然是要借力爬到墙上去!
然而崔净空始料未及,身体压根经不起此番又蹦又跳的折腾,两臂使不上力,身体直直下坠,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还好田泰眼见不好,抢前扶了一把。
身形晃了晃,崔净空这才站稳,难不成是被下药了?他总算发觉到今早一切都隐隐地透着不对了。
他垂下头,伸手握了握拳,确有点脱力,从手上瞥过的瞬间,忽而意识到:袖口有些过短了。只微微曲臂,便一溜儿上移到了小臂。
不对,这是嫂嫂半年前为他做的衣裳,前两回穿还十分贴身——等等,念珠呢?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自己光秃秃的左腕上,那处叠累的暗红伤疤,那是一回又一回,被念珠活生生烫出来的旧疤,丑陋异常地盘踞在表皮之上。
不止是念珠,他从上到下摸索着,他的长命锁与平安符呢?
仿像是被一记重拳抡在后脑,崔净空捂着脑袋,眨眼间天地颠倒,寡嫂站在远处,表情冰冷,一语不发。
为什么这么看我?伸手去蒙她那双快要把他刺出血窟窿的眼睛,在碰触到的一瞬,冯玉贞犹如水中月一般消逝,恰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崔净空只得徒劳看着积年岁月自身边打马而过。
昏沉不已,他仰倒在地,疲累到了极点,有人搀起他,李畴神情怜悯,低声道:“主子,风大,回去罢。”
回去……回哪儿?他全记起来了,那间宅子早成了残垣断壁,他下的令,只怕连残余的灰都被风吹跑了。
奴仆要为他更衣,崔净空死拽着胸襟不放,只得随着他和衣而眠。
穿着身上那件冯玉贞亲手为他缝制,只仅一件的旧衣,崔净空倒头大睡整整两日,这段时日以来,总算睡了一个悠长的好觉。
万幸再醒来后,他神智恢复了清明。男人眸光暗沉地盯着身上的月牙白袍,片刻后便将其脱下,随手扔在地上,命侍女进来收拾。
李畴与田泰都以为主子大抵全然忘却了前两日的癔症,也都战战兢兢不敢重提。直到一个月后,他命二人共同操办一事,另于城郊建起一座府宅。
应该说李畴与田泰近些年跟着崔净空左右行事,自然也被磨砺出了能力,虽觉得这道命令蹊跷而急促,还是顺应下来,细问可有何要求。
崔净空负手而立:“只有一点,我要它同黔山镇的那间府宅别无二致,一墙一隅,一砖一瓦,半点差别都不能有。烧了的那个什么样,这个就什么样。”
他分明语气平淡,可跪在地上的李畴听着听着,却不自觉寒毛直竖,这时候他才知晓,原来一分一毫,崔净空都从未忘记过。
第73章 假象
城郊的府宅年初起建,田泰与李畴除了每日睡的那几个时辰,几乎一刻也不歇。
概因主子大抵横竖睡不着,下值后干脆亲自前来查看,人来了,尽管只是静静用那双冰冷的眼珠一言不发盯着看,李畴和田泰二人却宛若千钧压顶,越发谨慎。
甫一完工,只让仆从简略打扫两日,连浮灰都没落干净, 第三日崔净空便歇在了此处。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急迫,本人却恍然未觉,他自己很有一套申辩的理由:那回足足有四五日不寐,神志错乱,因而才误将那件月牙白袍翻了出来。
尽管这件旧衣在崔净空眼里十成十的碍眼:泛黄、落时、不合身。那日转醒起身,崔净空忆起前日种种乱象,顿觉十分可笑——
如今他官运亨通、身居高位,讨好者如过江之鲫,金银珠宝一样不缺,早已不是那个贫弱书生,被她赏赐似的送一件破衣裳就乐得找不着北。
这衣服不过也是当初忘丢了而已,原想叫侍女拣起扔了,只是记起这两日难得踏实香甜的梦境,才勉为其难又从侍女手中夺回留下。
可是,他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崔净空回忆片刻,心想总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遂抛之脑后。
这件衣服提醒了他,或许旧物能稍稍缓解这桩病症,于是下令叫一直侍候左右的两人去郊外建府。
他推测的一点不错,搬进去当晚,点起灯的刹那,室内熟悉的摆设影影绰绰,大红的鸳鸯喜被盖在身上,久违的、柔软的睡意包裹住心神,他甘之若饴地沉沦下去,一夜好眠。
崔净空不治而愈,却又意外新添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癖好——他好像离不开这张床了,住在京城的府宅里,仍然无法入睡。
这一年来,他大半时候都宿在此处,大红喜被,并蒂莲对枕,床幔轻纱,好似镌刻在魂和骨里,一晚也离不了。
转睫弥月,今日升迁宴上他吃多了酒,不欲路途上劳累,本只想在城里凑合一晚。
可灌下醒酒汤,仍微有些眩晕,头疼如影随形,仿像万千串相连的爆竹于耳畔噼里啪啦炸响,他再躺不能,不得安宁。
只好半夜再度驶回郊外,只远远瞧见那两个红灯笼,一股心悸和期待蓦地生出,而尖锐难忍的疼痛霎时间不翼而飞。
再挨上枕头,双手交叉放于腹上,他顺心入睡。只是今夜红烛燃得十分快,暖香浮动,昏昏欲睡间,全身好似荡在水波里,神丝摇曳。
那双手重新回来了,很轻柔地按着他的胸口,心腔里涌上一股酸涩难言的东西,冲得眼眶湿热,崔净空迫不及待地拉住这双手,脸颊朝手心蹭过去,抱怨道:“嫂嫂,我头疼。”
话音又低又轻,崔净空话音略带一点委屈,他自己是体察不出来的:“为何迟迟不归?我差点就要把你忘了。”
那双抚弄他的手方才便僵硬顿滞了,像两只呆木头,硬硬硌在他侧脸。
崔净空心中一紧,糟了,怪他方才语气严厉,把寡嫂猛不丁吓到了,她胆子太小,再把人吓跑一次,再不愿意回来,他要上哪儿寻她?冯玉贞神通广大,他如何也寻不到。
于是语气急急和缓下来,牢狱中等同于玉面修罗,隐隐有酷吏之称的男人软下声,低眉恳求道:“嫂嫂莫怕,方才我又同你犯浑,只是见你很久不回来,我一时着急罢了。”
他的尾音里勾着甜蜜的回忆:“嫂嫂为我揉揉头罢?就像是我们当初在村里一样。”
这张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模样很是动人,女人的手总算又动起来。只不过两下,崔净空拧起眉,不对,她怎么按得这样轻?
位置也错了,该是再偏下一点,嫂嫂最清楚,他每每弦月发作时,冯玉贞都为他细致耐心地揉抚,月复一月,万不可能出错。
“嫂嫂,你手上的茧呢?”崔净空阖着眼,面容已经彻底冷淡了下来。
满室温情因为这突兀的一句话凝结落地,那双手哆哆嗦嗦。
他只觉得眼前罩着一层厚重的帷幕,剧烈的头疼卷土重来,他眼睫颤动,终于掀起了好似同眼睑黏在一起、沉重无比的眼皮。
睁眼的骤然间,男人清隽的容貌神态扭曲,宛若厉鬼。
田泰跟做贼似的踮着脚尖,沿积雪少的院边往正房走,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将屋里浅眠的主子弄醒。
“啊——!救命,救命啊!”
然而万籁俱寂中,女子尖叫声犹如裂锦,撕裂了安逸的夜空。
田泰脑门一瞬间便冒出冷汗,他登时大步迈出去,可地上结了冰,脚下打滑,摔进雪里,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个滚。
完了,闯大祸了,白日清扫府宅的丫鬟里竟然藏了一个没出去!
田泰连滚打爬推开房门,迎面一个身着柔纱的女子倒在身上,他慌乱间下意识接住,女子昏了过去,颈项上有一圈紫红的掌印,不知生死。
可他越过这个女子,眼睛直直撞上了床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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