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钝书生
这厢闹出的动静再大些,不免要让屋里的喜安和门外的那些邻居发觉异常。
见李熙执意如此,反倒像是她非要拿这些黄白俗物玷污了人家的君子品行。
难道真是自己杯弓蛇影,错怪了正人君子不成?冯玉贞略迟疑,还是抬手拖底,钱袋顺利交递,或许是多加注意,这回两人间再无触碰。
冯玉贞并未觉察到男人眼中刹那间滑过的可惜,只想着银钱送不出去,这份人情实在不好还,心里过意不出,便又提出不若送他一段路。
这下李熙总算没有拒绝。
行至一处积水的浅坑,冯玉贞提起裙摆,十足娴熟地一步跨了过去。见她如此利落干脆,身后的书生将方才延展到她身后,意图揽其腰肢的手臂悄然收回。
她和李熙并肩的身影在小巷中渐行渐远,远远瞧着,女子的身形只到男人的肩头,肩头挨得很近,恍若一对般配至极的璧人。
冯玉贞并未送出去太远,李熙十分生硬地向她表达谢意,又要弯腰作揖,冯玉贞受不起,赶忙躲开。
心下顿觉无奈,如此一个木讷死板的书呆子,同智多近妖、惯会得寸进尺的崔净空半点相似之处也找不到,想必更没有那等花花肠子。
她回到家中,却见对门的周大娘站在门口神色奇怪地瞧着她,冯玉贞被盯得有些不适,停下脚问道:“周大娘,可有什么事吗?”
周大娘登时扯出一个笑,她朝冯玉贞招招手,等人离近了,方才轻言道:“贞娘,方才那个面生的男人是谁?他怎么从你家出来?”
“诶,忘了跟邻里说了,那是安安拜的先生,现下安安正跟着人家念书,没地方去,便只好到我家中了。”
冯玉贞直言不讳,早盘算好了说辞,再说她本就和李熙也清清白白,他来时门窗都大敞着,任谁也无法指摘什么。
可周大娘却回想起方才目睹的那一幕,真要是无意,为何那书生伸手的动作那般自然,好似搂过千八百次似的。
她很有一副过来人的架势,苦口婆心道:“夫妻过日子,定是要有一方吃苦受累多一些,贞娘,男人在外累死累活养家,你也多牵挂着些。
外面的男人许多只长着一张巧嘴,嘴皮子说得天花乱坠,可千万别被那些登徒子三言两语骗去了!”
冯玉贞知道周大娘并无恶意,只是她对李熙一点旁的心思也无,“巧嘴’“天花乱坠”之类的话反倒叫她想起了崔净空。
思及连番送上门的箱子,她于是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这男人诡计多端,的确不能再轻信于他。
周大娘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就此挽回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十分自得地回了家。
冯玉贞也转头拉开门,屋里暖融融的,原是安安自己烧起了柴火,捧书坐在床边,嘴里仔细背念着。
她并未上前打扰专注的女儿,又默默往火盆里添了一把柴。火焰很快燎上枯枝,在她眼底窜高了一截,微微晃动着。
冯玉贞略微出神,方才周大娘那番话引出另一个顾虑:严烨已然离开,之后也不会再来,年关将至,她要如何解释日后再也不会归家的夫君呢?
一面是久久不归的丈夫,一面是频繁拜访、年轻斯文的秀才,就算心知肚明两人十分清白,可长此以往,流言蜚语必然纷纷扬扬,恐怕早晚要堵不上悠悠众口。
怎么办呢?
比起之前偏北的丰州,江南道的冬日显得温情脉脉,河流湖泊并不会结冰,因而稍稍好过一些。
然而这个时节浣衣总归不是多暖和的事,加上冬日衣物厚重,沾水后更是沉得好似系着石头。
好在只有她和喜安两个人的衣物,在湖边洗完后端回木盆,搁在院中晾晒。
崔净空提早到时,正好瞧见寡嫂抻着手臂往木杆上搭衣服,袖口卷到了手肘。
一截莹白的小臂在寒风里被冻得发红,尤其是那双弱手,被冷水泡得又红又肿,倘若指头皲裂了,更是遭罪,只怕一回到温暖的屋里便会泛起刺痛。
崔净空只能远远瞧着,却已然蹙起眉,一时间真想抢前替她晾完,拉她进屋,细细敷上药膏才好,可他如今的身份却只是个不相熟的夫子,自然什么也不该做。
带着这个面具,尽管总算可以同妻女所接触,却又时时刻刻不得越界,他和冯玉贞之间老是划开了一道沟壑,冯玉贞不肯过来,他费劲浑身解术,也只能离她近一些。
冯玉贞好似察觉了身后太过灼热的视线,扭过身,入目便是面色沉郁的李熙。
这样阴沉的神情与一张木讷、好欺负的脸格格不入,吊诡异常。冯玉贞眨了眨眼,却见这人又忽而恢复了平常的面色,微微佝偻着脊背,向她打了一声招呼:“夫人安。”
冯玉贞倒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她将两只湿漉漉的手在下摆擦了擦:“先生今日来得早,快进屋里罢,生着火呢。”
“夫人也早些进去,外面冷。”
说完这句话,委实在意,崔净空又往她那双手上瞟了一眼,控制着收回视线,他抬脚走入偏屋,喜安已经准时坐在桌前温书。
冯玉贞晾晒完了衣物,抱起一束柴火,轻手轻脚地走到两人身旁,俯下身往铜盆里添柴。
平稳的教导声忽而消失,她尚未回过神,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闯入视野,轻巧地从她手中将木柴夺了过来,两人指尖略一触碰,旋即分开。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此处不必劳烦夫人,我自己来便可。”
她这才看见,李熙的右手背上有道狰狞的疤痕,瞧着应该是不久前痊愈的新伤,长出了粉色的新肉。
冯玉贞会错了意思,以为是自己发出动静,吵到了一旁的李熙,也消停了下来。
崔净空余光瞥见她坐在板凳上,手中捧着暖炉,十分乖巧地守在门后,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抬手握拳,掩住嘴,佯装不适,唇角却十分隐晦地勾起。
结束后,李熙向冯玉贞说明了下回登门的时间估计要推迟两日:“在下家中有些急事,望夫人见谅。”
冯玉贞摆摆手,她很是善解人意:“先生先忙自个儿的事,喜安并不着急。”
她如前两回一般往外送了送,两人分开后,本该走回书肆的李熙却脚下一拐,绕了两条胡同,这才敲开了巷尾那间宅邸的后门。
开门的正是田泰:“主子。”
崔净空应了一声,他前脚走进门,后脚便解开衣领,手勾到脖颈之下,娴熟地往上一翻,李熙平庸的脸便被整个扯下。表皮之下,原本清隽雅致的面容与乌黑的墨发便暴露出来。
田泰早备好了水,崔净空润了润喉咙,压着语调久了,不免有些发涩。
他步伐未停,去屋里换回衣裳,有条不紊地问道:“京城那里如何了?”
田泰正等着这句话呢,赶紧接到:“主子,我们不若躲躲风头罢,安插在各家的暗桩都报最近不太平,好多盯着您此番外调想下手,都伺机而动呢。”
“躲风头?光躲着就没事了?”崔净空语气有些嘲讽,转而却拐到了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这些不急,你先把蚕月膏翻出来。”
田泰二丈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违背,只得乖乖去翻箱倒罐寻那瓶御赐的蚕月膏——听闻在活血化瘀、止痛疗伤方面有奇效,外界哪怕指甲盖儿一点的都价值千金。
之前主子根本不用,只甩在一边,不知为何,今日却突然惦记起来了。
第88章 抹药
一年前,原刑部尚书忽然请求告老还乡,圣上念其为三朝元老,遂应允,年仅二十三岁的崔净空作为天子近臣,理所应当被提拔上了空缺。
这几年间,幼帝年岁渐长,有了从太后与内阁手中夺回权柄,继而亲政的念头,崔净空便是在这个关头,有意走进了无人可用的天子视线里。
可不过短短半年,这位风头正盛、风评毁誉参半的崔尚书忽而消失于庙堂之上,说是奉旨视察江南道的漕运。
没过两个月,又赶回京城,当日进宫面圣,两人于御书房闭门足足几个时辰,不知到底议论何事。
日日如此,频繁出入皇宫一个月后,崔净空再度失去了踪影,那也是众人最后一回于京城里瞧见他。
渐渐传出流言——崔净空或遭天子厌弃,一朝贬谪在外。
崔净空于大理寺与刑部间碾转,他的青云路全然踩着许多垒起的尸骨,因而仇家自然不少,此番打听到他落难,各家都纷纷活络起来。
正是暗潮涌动的时候,许雍也暗暗打探着消息,他立在窗前,脚边半跪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这人正是严烨。
“回主子,是卑职无能,崔净空那时找来的太快,于冯玉贞的身边安插了许多人手,东西南北都盯得死死的,卑职去晚了,因而才未得顺利带走她。前几日远远观察过,那户最近附近的新人家的确就是崔净空。”
“起来吧,怨不得你。”
许雍感叹道:“崔净空此人手腕冷硬,却不想竟是个痴情种。当初我以为三年没动静,他肯定忘了,这才挥手放了那女人,谁知晓他推拒了圣上的赐婚,不惜外调去找呢?”
严烨站起身:“主子,那接下来卑职该如何行事?”
许雍轻笑一声:“崔净空要做孤臣,却不问问那个周老贼答不答应,近些年间他们二人越发反目,小皇帝也急着从里分一杯羹,我们此时隔岸观火便好……”
他话音一低,暴露出不轨的图谋来:“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将这个消息抖落给对面,他们斗个鱼死网破,我们才好渔翁得利。”
尽管人不在京城,却在众人口舌浪尖之上的崔净空远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危急。
窄院上空明月高悬,夜深人静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暗暗推开窗户,两只玄青锦靴悄无声息落地,来人掌中握着一只瓷瓶,静静走到床边。
女人解开发髻,一头黑缎似的浓密青丝铺在枕上,小姑娘被她半搂在怀里,两人呼吸平稳,仅有头颈露在外,紧紧裹着棉被。
放置于床尾的铁盆灰烬中徒剩点点亮光,来人俯身,先添柴续火,继而两手搓热,轻轻将床上的棉被掀开一个口子,欲图从里摸索到女人的手。
隆冬的夜晚,被子内外全然是两个世界,厚重的棉被一经掀开,寒风冷飕飕跑进来。
尽管他动作轻柔,冯玉贞还是被惊动了,她口中发出一点梦呓,本是面朝着床内的喜安,背后受冷,遂扭过身,迷糊着将被角掖到身下。
崔净空的手本就于被窝里无头苍蝇似的摸索,手背正巧被压在女人的腰肢之下。
这张白净的脸颊突然转过来,正巧跟床头的人面对面,她温热的鼻息洒在对方脸上,崔净空霎时间僵住了身形,他屏着气,几乎是一点也不敢动弹了。
更糟糕的是,那股苦桔的香气又浮动着钻入鼻腔,被褥间全是她的气味,牵牵绊绊的,像是长出了手,要拉他陷入其中。
晦暗的视线逡巡在女人脸上,她闭着眼睛,两片唇瓣微张,神情恬静,好似正沉浸在香甜的梦乡里。全然不知那个白日还被再三提防过的崔净空就蹲在她身边。
崔净空极近缓慢地将手从冯玉贞腹下抽出来,手背压着一片温软,大抵是身子被硌到了,不甚舒适,睡梦中的女人还会极敏感地颤一下。
上回于马车里胡来,意识昏昏沉沉,记不清大概,如今脑中一片清明,回忆起几年前床榻上那截任他摆弄的软腰,比起从前,她肚子上的肉好似更为绵软了。
这再度提醒他,冯玉贞孕育过他们二人的孩子,且心甘情愿生下了她,这是两人血脉的结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割舍不断。
哪怕冯玉贞再不愿意见他,他是冯喜安生父这件事也是无法改变的。
崔净空胸口忽而涌起一阵玄妙的情感,他无父无母,至今只经历过冯玉贞一个女人,却也知晓,女子怀孕无异于从鬼门关里走一趟。
思及此处,他更是生出怜爱,冯玉贞对自己定是怀有或多或少的真情,不然又为何愿意遭这份罪?
大抵是柴火兴旺,手背缓缓摩挲着软腰往外抽出,他一张清冷的玉面都冒出了点点细汗,沿着挺直的鼻尖滑落。
这简直是一种别类的酷刑。
分明早就于六年前他们便算是登过户籍的正式夫妻了。这件事他至今瞒着,更不能提起,倘若让冯玉贞知道了,免不了又要挨她的冷眼。
崔净空好不容易将那只手收回来,定定神,抬手解下身上的白狐鹤氅,将绒里那面朝上铺在床沿,摸出冯玉贞的手,放在其上,这才扭开药瓶,为她上药。
前几日摸着便不对劲,果然是这些年月单独带孩子操累的,指节又磨出新茧,手心发红,万幸没有开裂。
崔净空其实心知肚明,冯玉贞不喜爱锦衣玉食、奴仆伺候的日子。偏要离了他,窝憋在宅院里受苦。
这反而叫他看不懂了,他欲念太重,贪欲、杀欲等等,全是差不离的东西,许多阶下囚为了开脱罪名,托家人求到他面前,奉上珍宝金银,有些人所涉罪名无关紧要,他便承情收下。
概因此遭到弹劾,圣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偶尔私下提醒两句,他只管低头认错,心中却浑不在意。
总归是利己的,为何不收?
这是他和冯玉贞最大的区别。见冯玉贞同女儿住在一方小小的地界,大小事都要躬身去干,那时送上三箱金子,未必没有怜惜的意味在里面。
可冯玉贞不要,她不觉得苦。崔净空也再不敢强迫她,将自己认为的好施加在她身上。
涂好药,他又沉沉盯了冯玉贞半晌,俄而倾身上去。
不久后,他摸了摸女人微红的脸颊,替娘俩盖紧了被子,又拾起一把柴火扔进盆中,这才原路返回。
一众手下已在巷尾的府宅聚全,只等一声令下,崔净空翻身上马,却并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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