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钝书生
只看到尽头挂着一张帷幕,一个男人影影绰绰坐在之后,她不再往前,隔着几步远,低下头,恭敬问道:“大人,那扇屏风……”
“为何不上前?”
大手捞起帷幕,一张俊逸的玉面映在她愣怔的眸底。帷幕之后坐着的,赫然便是几日不见的崔净空!
第93章 坦白
“……新上任的县令怎么是你?”
崔净空于京城里如鱼得水,怎会甘心屈居于一个小小的县令?
见她秀眉又不自觉攒起,崔净空不敢惹怒她,语气尽量放轻,眼睛却咬住她不放:“你莫要生气,先坐罢?”
总归已经走到这儿了,怪不得方才外面的门关得这样快,怨她放松了警惕,一脚踏入了预设的陷阱中。
冯玉贞并未依他所言坐到帷幕对侧,而是走至屋里另一面的矮塌旁。
崔净空见她两只手放在腿上,像是有些受冻似的握着,提壶倒了一杯茶:“喝杯茶暖暖身子罢。”
他站起身,将茶盏端到女人身前,冯玉贞将头偏侧过去,不接,崔净空顺势将其搁在桌上,隔着一方矮桌挨着她,在矮塌上坐下。
“那日不欢而散,我未同你说明,我虽扮作李熙,可对你和喜安并无恶意。只是那日听闻你急着寻夫子,以我的学识,蒙童算不上多难,可你又不肯见我,我才只得出此下策。”
男人话音落寞,与记忆中的冷淡截然不同,她没忍住扭过头,被那双幽暗的眼珠一晃,这人很快低下头,很有些可怜的神态。
崔净空欺骗在前是真,可这段日子以来,的确还算安分守己。
冯玉贞耸下肩,她本就不是好跟人斗气的脾性,一手支在桌上,扶额无力道:“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事,在几个月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崔净空低下的脸上满面阴霾,他想:怎么就算说清楚了?倘若从她嘴里得来的仍是“一别两宽”,那便永远清楚不了,两个人终究要藕断丝连,纠扯不清。
他挽起袖口,那串念珠竟然又出现在左腕上。分明是他昨日拾起后自己又戴上去的。
她感到惊诧,对面的崔净空道:“现在可相信我不是为念珠来找你的了?”
他软下声:“我那时年少,自诩聪颖,做过许多错事,时至今日才幡然醒悟,恕我愚钝不堪。
你说不喜我再喊嫂嫂,那我便不喊;你不愿意再见我,我便披着李熙的壳子同你共度一生。”
冯玉贞最怕他说胡话,她心口倏地一跳,崔净空脸上半点玩味都无,他是真情实意地觉得,哪怕带着假面伪装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可是,”冯玉贞挪开眼,瞧着桌上冒热气的茶盏,语气有些怅然:“我并不想和那个李熙过日子。”
两只手抄在袖口,她的声音发闷:“本不欲提这些前尘旧事,我当年趁你赴京赶考时逃走,是因为得知你还在骗我。”
她自嘲道:“我确实傻得出奇,你骗我一骗一个准,我只能被蒙在鼓里,任你拿那些旁的话搪塞我。
你隐瞒我泽哥儿不给我写名的隐情,将你我私密□□暴露在赵大哥面前,哄得我对你死心塌地,这些所作所为,无非全为了这串念珠而已。包括这回你易容成他人,难道不还是行骗吗?”
她每摘出一条罪证,讲起从前的事,崔净空的心便直直下坠,脸上也展现出颇为罕见的坐立不安来。
冯玉贞把这些憋在心头,本以为早已释然的事情一股脑倾倒出来,却也没有多畅快。
瞟见对面人苍白的脸色,她到底心思纯善,只言片语带过去:“算了,都过去了。空哥儿,一码归一码,我其实不能怨你,倘若不是你,兴许我都活不到今日。”
男人缄默片刻:“可是那些我曾说过的话,并非全是假的。”
崔净空突然站起身,走到冯玉贞身前,将右手腕上的长命锁和腰间的平安符扯给她瞧,动作有些急切。
“这些你送我的物件,我都贴身佩戴。你曾说不让我滥杀无辜,要我一心向善,我这些年便再未动手夺人性命。”
长命锁和平安符都已经老旧褪色,在岁月中斑驳不清,同男人身上簇新的锦衣格格不入。
崔净空半蹲下身,将手轻轻放在她腿上,他抬头望着女人略微动容的脸,小心翼翼道:“我再没有过妻妾,你不喜我什么,我全能改。”
“……你先起来。”
无论过了多久,冯玉贞始终不爱见他窝缩于自己脚旁的模样,伸手去拉他,崔净空却将她那只凑近的手拽着,径直抚上他的侧脸。
“我五岁丧父后,灵抚寺和尚下山收养我,彼时首座尚为法玄大师,甫一看见我,只道为煞星转世,珠串也由他的舍利子制成,用以桎梏我。”
冯玉贞下意识要抽回手,可瞧着崔净空虽面容宁静,然而眼睫却不安地颤动,不敢抬眼看她。
“只要我起了歹念,念珠便发热烫伤我,自我头一回错手杀人后,每至弦月,必被折磨到七窍流血才肯罢休。直到我在兄长的丧礼上,偶然察觉只要碰触到你,念珠的疼痛便荡然无存。”
口舌宛若利剑,他镇静地亲手剖开自己,将五脏六腑全数血淋淋地敞给她看。
“我天生冷情冷性,状似妖魔,被称为煞星长大,父母皆因我而死,无论宗族、灵抚寺还是钟夫子,我与他们不过只是利用彼此……可你不一样。大抵魂魄不全,我只擅长算计人心,却不知道如何面对真心。”
崔净空身形僵硬,他不该说这些。他赖以生存的机敏早就不断地提醒、警告他住口,不要把自己的弱点递到对方眼皮子底下。
可是冯玉贞的手如今贴在他脸上,柔软、温热,这样一只手和它的主人哪怕有天突然暴起,他估计也只会乖乖地把脖颈送到她手上,叫她掐住。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俩人更清楚这些事的第三个人了。他所言句句属实,冯玉贞惊愕异常,想不到崔净空会对她将其全盘托出。
她愣怔地听着崔净空最后低声道:“我蠢笨无知,自以为运筹帷幄,自从你走后,我每每睁眼到天明,不断想起当初在镇上的日子。
李畴和田泰始终跟在我身边,我叫他们建了和我们从前一模一样的宅邸,就在京城西郊,我只有回到那儿,才能安睡片刻。”
他望向冯玉贞,眼里几乎有些恳求的意味,恳求她的怜悯和回心转意。
冯玉贞躲开他的视线,被这人几句话说得心烦意乱。她落座时还想着不能再被这人花言巧语所骗,却没料到这人会一字一句把自己整个拆开,递给她看。
可这颗真心再度捧到手里,不同的是,冯玉贞被骗多了,已经不敢轻信。
冯玉贞紧紧抿着嘴唇,不知要如何答复,忽而瞥见外头天色,她站起身,掩饰般地扶了扶发髻,仓促道:“我该走了,安安还央周大娘看顾着。”
崔净空只得也从地上直起腰,他没有得到冯玉贞只言片语,面上无波无澜,胸中霎时间翻涌起无数阴暗的心思。
干脆不放她走,把人囚在府宅里,她身边只剩他一人可以依靠。经久岁月下来,早晚会松口答应的。
半晌后冯玉贞平复了心绪,身后的人一直没动静,扭身去瞧,却见崔净空正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捕猎前盘起身子的蛇。
一瞬间,冯玉贞后背发凉,男人眼眸里的郁色几乎要渗出来爬到她身上。
她冥冥中意识到,她和崔净空或许此生真会如此纠缠不清。你怎么能天真地指望野兽眼巴巴守着肉打转呢?
崔净空大抵是坦白了本性,不再处处掩藏,见冯玉贞面色不佳,登时换了一副柔和的神情,掀起唇角道:“我是唤你贞娘,还是玉贞姐?”
冯玉贞有些不自在,她拧眉道:“随你怎么喊。”
她是被崔净空亲自送回家的。马车离巷口还有一段路,他便命赶车的田泰停下。崔净空很有分寸的并未下车接,知道冯玉贞不愿意在邻里面前跟他有纠葛。
放下帘子之前,崔净空向她颔首道:“我平日就住在巷尾。”
话里话外的暗示意味浓厚,冯玉贞不去管,只兀自下车,留着车上的男人在后注视着她的身影。
尽管那面屏风是崔净空为了引她入套设置的障眼法,可在绣坊眼里却实打实是个油水颇丰的活计,又是新任县令,遂很是重视。
特意从县里临近抽调三位绣娘过来,与冯玉贞共同织绣。
期限并不算紧,还有至少两个月的功夫,对冯玉贞而言绰绰有余。
崔净空自那日之后也消停了许多,没有别的动静。反倒是冯玉贞偶尔出门,时不时看向巷尾,总感觉会有人骤然从里推开。
崔净空扮演的“李熙”离开后,女儿空缺的夫子日益压在心头,冯玉贞趁着这个机会,向其她来自不同地界儿的绣娘打听私塾、夫子之类的事宜。
许是运气好,没两句就得了关键:距离不出五十里地,有个矗立几十年之久的启知学院,在江南道小有名气,学风端正严谨,其中有位孙夫子是二甲进士出身。
冯玉贞当晚回家,吃饭时便跟喜安透露了这件事,如果下定决心要去启知学院,概因相距五十里之远,自然是要搬到周边的城镇。
搬家这种麻烦事反倒是其次,冯玉贞十分担忧,启知学院肯收冯喜安这个女学生吗?就算收了,喜安一个女孩,又怎么能参与科举呢?
第94章 赶路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扮作男孩呢?”
冯喜安歪了歪头,不知道自己脱口的话有多惊世骇俗。
扮作男孩?
这哪儿行呢?冯玉贞头疼地思忖半晌,她见识过话本里崔净空秋闱、春闱的流程,入号前,所有人都必须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件单衣,由士卒粗鲁搜身。
喜安年幼,尚且能蒙混过关,等到十二三岁便瞒不下来了。况且倘若为了拜师女扮男装,余生怕是也要就错就错,她的女儿注定要行于陷途中,容不得半分差错。
思及喜安日后可能要面对的滔天巨浪,冯玉贞的心就如同被一只大掌攥住,她担忧问道:“安安,为何想去为官呢?”
知女莫如母,她一句话将冯喜安问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她迟迟不肯说,又生怕阿娘生气,伸直胳膊讨好地去握她的手。
冯玉贞回握,把女儿的小手牢牢攥在掌心,她不生气,而是对着七岁的女儿,把这些事都掰开给她看,正色道:“倘若真要为了念书扮作男孩,日后安安想变回女孩,却是很难了。嫁不得如意郎君、生儿育女都不成,安安不后悔吗?”
对于冯喜安而言,所谓的“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后悔”还是太过遥远了。她漆黑的眼珠里只映照出两汪渴望,她要念书为官,谁也拦不住。
涉及影响女儿人生的大事,冯玉贞连着半个月都食不知味,吃饭睡觉都琢磨着这码事。
有日她坐于床上,看到喜安伏案的小小身影,她忽而下定决心:搬吧,搬去启知学院附近。
哪怕安安真是小孩心性,说风是风说雨是雨,闹个几年不读也罢,母女大不了便再搬离旧地,去别的地界过活。
如此仍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这样一想,冯玉贞又觉得松快了些。她想通关窍,和喜安两个人开始拾掇东西,加紧织绣手头上的屏风。
好在手头上带的玲珑不日后便要成婚,凡事有始有终,一切都处理妥当再走。
盯梢这方宅院,暗自保护冯玉贞母女的侍卫很快将这些举动全数上报给了崔净空。
“去车坊租赁了驴车?”
“是,夫人订的日子是三月初十,还有不到五日便要出发,就在临近的荆城,所距不远。”
崔净空并未身处巷尾,他这几日都歇在枫渠县,嗓音发哑,脸颊颧骨也新添了两道新鲜的血印子。
近些日子几波人又陆陆续续从京城远道而来,半夜围府偷袭。
他虽早有准备,却仍被这种阴沟耗子似的行径扰得不胜其烦,只好命人守好冯玉贞,这段时日都没闲下来去找她。
崔净空是很熟练于利用优势讨巧的,他很早察觉冯玉贞对这具皮囊尚且有些青睐。昨日不慎被流矢划破了相,这下起码两天内没法再往冯玉贞面前凑了。
甫一得知她要搬走,他很快便推测出她此行的目的。
崔净空面色阴晴不定,虽说他不抱着仅凭寥寥数语就令冯玉贞回心转意的希望,可宁愿大费周章搬家也不肯叩开他的家门,还是不免让人挫败。
李畴跟着他走进内室,崔净空从抽屉里拿出冯玉贞的牙牌,交递给李畴。
“最晚明日,送到她手上。”
李畴先“诶”了一声,捧着那块冰凉的牙牌,又兢兢业业地提议道:“主子,若是您亲自送,是不是刚好趁此机会跟夫人将一些旧事说开?”
“她见门口是我,只会把门赶快关上,况且……”脸上的划伤泛着微微的刺痛,他面色沉郁,只简短道:“你再添一句,但凡需要便直接来寻我,喜安是我的女儿,帮她本就是分内之事。”
等李畴按吩咐去办,他一人呆坐于屋里,前些日子冯玉贞曾坐过的矮塌上空落落的。他曾极为享受这种无人的独处,现在却觉得太过空旷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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