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甚好。”皇帝意会,当即让萧内官准备棋盘,再宣裴少津入正殿,也好趁机了解了解这位“门生”。
棋盘下,裴少津与皇帝对坐,却坐得很不安稳。
皇帝略问了些时事,裴少津思后应答,话语虽有些像在作文章,但见解独到,有理有据。
皇帝颔首,道:“颇有你兄长当年风采。”又笑着宽慰裴少津不要紧张,只当是平日里下棋就好,打趣道,“你兄长下棋时,可从不跟朕客气。”
见皇上言语如长辈,又有大哥昨夜提点,裴少津渐渐放松下来。
“伯渊说过,你的棋艺比他要好?”
“略胜一筹。”裴少津谦虚应道。
于是皇帝端端坐好,神态认真了几分,手举白棋,开始仔细布局,每一步都慎重斟酌。
裴少津谨听大哥叮嘱,悄无声息开始让棋,结果一不小心吃了十几颗白棋,他迟疑了一下,开始多多让步。
等到棋过半局的时候,裴少津的黑棋一不小心又围了一片白棋。
使得他接下来每下一枚黑棋,都要斟酌许久——到底该怎么让才好?
直到一局棋了,裴少津“险胜”了皇帝,他才后知后觉,明白大哥口中所说的“多多让棋”是什么意思。
皇帝下得尽兴,欢喜道:“爱卿的棋艺果然比伯渊更胜一筹。”他平日和伯渊下棋,胜负往往是五五分。
“谢陛下夸奖。”裴少津讪讪应道。
所幸正好有大臣求见,裴少津得以脱身,他一边退回偏殿,一边在想,往后该如何下棋才好?是不是该回去研究研究童子棋艺?
……
翌日早朝时,梧桐细雨,更添秋寒。
连续两年的秋日早寒,不止引起裴少淮的注意,也引起了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的注意。
皇帝选用的这两位都是实干派,有实实在在的功绩傍身。
张令义入阁之后,兵部尚书由原兵部左侍郎陈功达接任。陈功达历任兵部主事、兵部员外郎、安庆知府、湖广按察使和蓟辽总督,后来召回京都,在兵部再受重用。任蓟辽总督时,陈功达修整边备,辽东边防趋于平稳,回到京都后,又协理京营军政。
裴珏告老致仕之后,皇帝将太子太保王高庠调入吏部,暂管吏部事务,上个月已下旨授予吏部尚书之职。王高庠庶吉士出身,历任官职更是丰富一些,曾受命督辽东军务,修筑边墙,也曾担任御史,掌管都察院事务,更受皇帝信任,入东宫负责教管太子。
共同之处便是,都曾掌管过边防军务。
早朝上,殿外秋风萧萧,殿内百官肃立,两位新尚书似乎事先已商议过,先后站出来谏言。
陈尚书禀道:“陛下,大庆寒冬骤长,九边关城之北,鞑靼之地恐怕更是如此。寒冬瑞雪可使我大庆喜收丰年,却也会让北疆鞑靼诸部草粮不足,牛羊难以存活,进而逼得鞑靼诸部南下,朝廷应当事先筹备军务以应对。”
大庆国运正盛,也有外敌,主要有二,海上倭寇之乱和北疆鞑靼之乱。
吏部尚书王高庠附议。
陈尚书能从寒冬之变,考虑到鞑靼之乱,是有些真见识在身上的。然而他接下来所言所谏,裴少淮却不完全同意。
陈尚书谏言道:“微臣从九边来报得知,当前边疆隘口管理松懈了许多,军民商贾与鞑靼诸部私下交易之事,又见复辟,甚至猖狂。大庆的粮食、海盐流入北元境内,岂不是养虎为患?”
又言:“九边关城修建边墙、战垒,绵延千里,护得关内一方平稳。然边墙就地取材,或用石垒,或用土堆砌,每逢淫雨便会大量坍塌颓坏,数年已过,已到了不得不修的时候。”
皇帝听后,神情严肃,也有些早已了然于心的神态——伯渊曾在御书房里分析过连年寒冬一事。
他问道:“两位爱卿认为应当如何筹备军务?”
王尚书说道:“微臣以为,应当整顿边防卫所,按照大庆律例行事,严禁军民商贾与鞑靼诸部私下交易,但有犯者,一律当斩示众。”
陈尚书谏言征徭役修边墙,说道:“去岁太仓码头船税颇丰,大庆粮税亦涨了两成,正是国库充盈之时。且十年前,红盐池大捷后,四万军民在河套修筑榆林边墙,保得河套百姓十年无战事,证明修建边墙利在千秋。微臣恳请陛下开国库,重修边墙。”
两位尚书话才说完,吏部、兵部臣子皆站出来附议。
再过不到半年的时间,裴少淮就要南下开海了,近来这段时间,他极少在朝上谏言,更不会去抢别人的风头。
两位尚书不是奸佞之臣,也有见识在,他们从朝廷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说出这番谏言并不奇怪,甚至说,朝中大多数官员都会认同两位尚书所言,包括内阁阁老——他们生于这个世道,又臣于朝廷。
杜绝交易,重修边墙,严守在边墙之内,重兵镇压鞑靼诸部,兴许真的能撑得一时太平。
却非长久之策。
裴少淮今日不能缄默无声。
皇帝亦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其他见解?”
一片附议声中,裴少淮站了出来,洪声言道:“微臣有异。”引来一片目光。
在角落里当值掌记的裴少津,听闻大哥正气凛然说道:“王尚书、陈尚书皆掌管过边防军务,两场寒秋推断鞑靼之乱,令人信服。”先赞同了他们的猜测。
又闻裴少淮继续言道:“然抵御北疆鞑虏南侵,不在于一味顽守,固城顽守,终有一溃。微臣以为,想要抵御北敌,在于谨防鞑靼诸部集结联手。”
他分析道:“昔年北元溃为三部,不止鞑靼而已。斡难河有鞑靼部,科布多河有瓦剌部,西辽河又有兀良哈部,若是三部集结,再高的边墙,也将被踏于骑兵马蹄之下。”
裴少淮这一番话,当即惹得朝中许多武将的不满,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尚书脾气不好,指着裴少淮骂道:“你一个连边城都未曾去过的黄毛小子,懂什么兵防之策?这可不是张口便能乱说的。”
裴少淮并不理会,而是把自己的话说完,道:“但若是三部相互提防、猜忌,则无一是大庆的对手。”
还道:“若是他们的部下依赖于大庆,便是没有边墙,他们也难以成军。”
这些话他都曾在御书房里同皇帝说过。
可陈尚书在气头上,并未详听,一副要吵架的架势。
这陈尚书、王尚书是皇帝亲选的六部正官,这裴少淮又是他最为欣赏的年轻臣子,皇帝自然不会让这两方在朝堂上红脸争执,他压了压手,让堂下众臣子安静,说道:“朕以为,诸位爱卿所言,皆是为了朝廷、为了边关军民着想,一片赤诚。今日莽莽争执,非但不能让人信服,还会伤了和气,不若这般,众位爱卿回去深思熟虑,五日之后再上朝廷议。”
气头上是商议不出良策的。
裴少津在角落中,字字句句记录着今日之事,脑中却想着大哥当日带他到集市上,小巷中有北元人贩卖冻羊肉,大哥路过视而不见。
大哥道,若能借“市”之力,可不战而胜,百姓免于战乱。
第155章
散朝之后,文武百官依序退下。
裴少津仔细规整早朝记录的文稿,接替他轮值掌记的同仁走来,两人交接一番后,裴少津三日当值结束。
出了乾清宫,裴少津折向西走,打算去六科找大哥聊一聊,再回翰林院。
半道路过回廊,听闻有官员边走边商讨早朝之事,放眼看过去,是都察院的几位御史和六科的几位给事中。言官间正常交换意见,他们没有太避着外人。
于是叫裴少津听见了几句话。
有人道:“依我之见,早朝之事没有对错之分,争的只是先后罢了。”
“袁大人何出此言?”
那人应道:“国库充盈之时,征徭役、修边墙、御鞑靼,何错之有哉?举国之力,开海通商,驱逐倭寇,再现宋时富裕,又有何错哉?皆是无错,则看谁人在先,谁人在后。”他以为,裴少淮出言相争,是担忧大修边墙牵扯朝廷财力,会耽误开海。
又道:“是以,五日之后的廷议,无非是看大家站在谁的一边,陛下如何抉择。”
这番论断令其他几人赞同。
有官员略带疑虑,说道:“诸位也见识过,这位小裴大人有些本事在身上,最擅当廷辩驳,又颇得几位阁老赏识,我瞧着他未必会占下风。”
“出了春,他便南下福建布政司了,再是擅长谏言,又还能辩驳多久呢?”
这朝廷里,还是京官近水楼台先得月。
声音渐渐远去,裴少津先是怔怔站于原地,心间腾地燃起一股怒气——兄长若是有心争此先后,岂会自请外派?最后那句话更是有些“人走茶凉”的幸灾乐祸在。
裴少津继续往前走,步子愈来愈慢,似乎想通了什么,忽的一转身,改向太仆寺衙门走去。
当值之后,本应休整几日,裴少津却日日往太仆寺跑,又回国史馆查阅了许多古卷资料。
……
五日已过,翌日早朝便是廷议了。
这夜,裴少津来到兄长的书房,大哥正好在准备明日廷议之事,裴少津看到纸上只列了寥寥几点,不过数百字。
大哥神情坦然自若。
裴少津见兄长这般轻松,他也跟着轻松了几分,问道:“大哥这是胸有成竹了?”
“不是我胸有成竹。”裴少淮应道,“而是我相信两位尚书明日能拐过这道弯,明白我话中的用意。”
他紧接着解释道:“两位尚书既能揣摩出长冬对北疆之地的影响,未雨绸缪,心系大庆安危,我与他们之间则非背道而驰,同道者之间,只会愈争愈明晰。而且陈尚书说得没错,我未曾去过北疆,这是我的短处。”
毕竟,再好的谋略、主意,脱离了实际的境况,也难以成事。
裴少淮求的是双赢。
“弟弟受教了。”
裴少津回到自己的书房,取出这几日准备的书稿,又默读了一遍,心中亦有一番打算。
谁说大哥南下福建之后,就难以在朝中发声了?
……
……
翌日早朝上,少淮少津两兄弟一同上朝,裴少淮是工科给事中的身份,而裴少津是以翰林院观政士的身份上朝。
早朝事了,胡阁老开始组织廷议。
王高庠、陈功达两位尚书身后站着泱泱一群言官,而裴少淮这边只有寥寥数人,对比明显。
皇帝发令道:“诸位爱卿,开议罢。”
吏部侍郎率先发声,列举了修建边墙之利,言道:“禀陛下,边墙非垒土成墙而已,沿边还设有堡寨、关隘、烽堠和驿站等,此类工事,战时利于戍守,闲时可以屯种,已在北疆沿用两百余年,屡次抵御北元南侵。此等利国利民的大事,何须再议?”
又以河套榆林边墙为例,言道:“十余年前,鞑靼大酋联纵各部,企图从河套一带破入中原,正是陛下坚决下令修建榆林边墙,才借河套地势,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态,逼退了鞑靼骑兵。”
这榆林边墙确实是当朝天子的一大功绩,所以吏部特意屡屡提及此事。
其他言官纷纷附议。
吏部侍郎继续说道:“九边军民商贾与鞑靼各部私下交易,此举有违大庆律例,依照律例行事、斩首示众,微臣以为并无不妥。”
这一番话,把天子功绩和大庆律例作为“挡箭牌”,足以给裴少淮施压。
裴少淮心中已有应对之言,正打算辩驳,却见弟弟从后头走上前,禀道:“陛下,微臣有话要说,恳请参加廷议。”一身青色官袍,与兄长一般,在一众红袍的映衬之下,格外显眼。
身无言官之职,本只能旁听,若想开口,则要皇帝许可。
声音带着些颤腔,背影亦有些发抖,裴少津准备了好几日,但身临圣前,要与百官辩驳,难免还是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