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新策会触及勋贵豪武的利益,马尚书敢率户部推行此策,也是有极大勇气胆识的。
裴少淮问道:“马尚书打算选何处试行新策?”
马尚书应道:“顺天府、河间府、保定府新兴棉纺业,百姓有余钱,太仓州、松江府开海兴收,船只贸易往来,这几个地方皆可试行。”
“还有一处可纳入试行。”
“何处?”
“成都府。”裴少淮应道,又解释,“吏部裴尚书致仕之后,随其孙儿去了成都府。”
说起来,当年是裴珏先提出的“以银代税”。
……
议定之后,户部动作很快,于春节之前上奏了此事。
廷议时,虽是一番争执不休,但最后结果是好的,完全在裴少淮的意料之内——不管是银币流通,还是充盈国库,皆是为了推行户部新政作铺垫,岂有不成功的道理?
马尚书是个聪明人,敢迎难而上,也懂顺势而为。
……
……
岁末除夕夜,宫殿里盏盏烛光,丝竹声响。
君主亲忠贤,赐宴同群臣。
又是一年赐宴时,今年的夜宴气氛很是欢愉,君臣几度举盏同饮,文采斐然的诗词频频出现。
京中有百姓燃放烟花,声响传入宫内,皇帝更喜,特地让群臣安静细听,随后又多饮了几盏。
宫廷宴罢,皇帝如去岁那般把裴少淮留了下来,让裴少淮到御书房陪他杀两局,笑道:“还需趁你南下之前,多下几局棋。”
君臣对棋坐,频闻落子声。
本应是闲来挑灯下夜棋,棋声又慢又散才对,但皇帝落棋不假思索,以至于——灯花未落,棋局已定。
裴少淮便知道了皇帝意不在下棋。
又见书案上堆着几卷空圣旨,玉玺在侧,灯下泛着玉光。皇帝似乎等着裴少淮趁醉从他这再“顺走”几道圣旨。
一局棋罢,各自收回棋子时,皇帝说起了户部的新策,回忆说道:“朕记得,你第一次入宫当值时,朕问你如何治民患,伯渊你说,土地兼并富豪武而损黎民,厚私囊而薄国库,不能不治。后来,你入了六科,朕问你如何限制富户囤积田亩,伯渊你说,富户千亩只行一户之役,农户无田却户户皆入役,徭役不能以户为计。”
最后一枚棋子收入棋盅,棋盘上只剩纵横黑线。
“现如今,这一条条皆被推行了,列为我大庆国策。”皇帝顿了一顿,带着醉意,望向裴少淮问道,“邹先生他应当欣慰了罢?”说着裴少淮的往事,问了邹先生的欣慰。
裴少淮并不掩饰自己的怔怔然,他想起了邹阁老写的那个“疑”字。
皇帝早知晓裴少淮“师从”邹阁老,裴少淮亦清楚皇帝知晓,但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从未提及此事,也未提及邹阁老。
“伯渊无需紧张,今夜全当君臣之间说说心里话。”皇帝语气中并无试探,也无责备,一如既往的宽厚仁慈。
裴少淮了然,皇帝选在这个时候谈起邹阁老,无非是新政推行,皇帝想借裴少淮之口,聊补过往的愧疚,也趁裴少淮南下以前,消除君臣心间的那一点点芥蒂。
既然如此,裴少淮大胆问道:“皇上怀疑过邹阁老的忠心吗?”黑棋点落,新的一局,他要了先手。
皇帝摇头,双指一点落下白棋,紧随其后,道:“邹先生劝朕不要再印宝钞的时候,朕明白他是为民所想,邹先生一人与河西官员抗衡之时,劝朕选官用官要以贤能为首,朕明白他是为朝廷着想……他的苦心忠心,朕都明白。”
但皇帝没有听邹阁老的。
因为不印宝钞则国库难填,亏欠俸禄则他的皇位不稳,朝廷生乱则天下易乱。
因为相比于忠臣,头悬利剑的能臣同样好用,朝廷上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臣子。
“朕有朕的难处。”这句话已是帝王最大的让步。
“臣非邹阁老,但微臣以为,邹阁老自请致仕,是识得陛下的难处的。”裴少淮应道,刚好屋外响起风雪声,裴少淮借此继续道,“新策推行,不管再大的风雪,若能实现家家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粮,无饥不受寒,想来邹阁老是欣慰的。”
“果真?”
“微臣不敢有假。”
随后的棋局下得闲散了许多,君臣之间谈话亦随意了许多。
皇帝说:“裴家、乔家今年又向朝廷献了数万匹棉布,此乃大功劳。”
裴少淮佯装没有注意到书案上堆放的几卷圣旨,只说道:“为陛下分忧,臣等不敢居功。”
水漏报时,夜已深,五局棋后,皇帝终于让裴少淮回去了。
裴少淮才出了大殿,便听闻萧内官碎步追上来,呼着:“裴大人且等等。”
转身一看,见萧内官提着大盏琉璃灯,走到裴少淮身旁,说道:“夜深了,陛下命老奴为裴大人掌灯,照一照出宫的路。”
“有劳萧内官。”
原本提着纸糊灯笼在前头带路的小太监退了下去。
萧内官提着灯盏,琉璃灯罩护着火苗,不惧夜里风雪,他说道:“陛下原话说,‘外头风雪再大,伯渊出宫的路也不能暗着,你去送送他’。”
“那书案上的几卷圣旨,是陛下特地吩咐老奴早早备下的,裴大人怎就没注意到呢?”萧内官惋惜提醒道,又言,“这天底下,哪有不想要君王赏赐的臣子?”君王赐,臣子受。
末了,萧内官补充了一句:“后边这几句,是老奴自己的话。”
裴少淮借着灯光,踩着新落的雪,一步步走下石阶,应道:“不是臣子不要赏赐,而是君臣的路还远。”
又言:“陛下的这盏灯,比什么赏赐都好。”能挡斜风大雪,还能看清归去的路。
萧内官把裴少淮送出宫,又折回乾清宫,御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他把裴少淮的话回给皇帝。
皇帝让萧内官把圣旨拿下去,喃喃自言自语道:“伯渊只能是伯渊。”他已不是初初即位,大庆已不是国库亏空,朝中已不是权臣结党,伯渊自然也不是邹阁老。
伯渊所盼的,也不止“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粮,无饥不受寒”。
君臣之路还长。
第161章
明君择贤臣为佐,贤臣择明君而辅。
那丝缂圣旨在烛下熠熠生辉,裴少淮岂会看不到,他又岂会不明白皇帝的意图与试探。他故意视若未见,未开口领赏,是不想让“臣子辅君”的关系变成“臣子奉君”。
所幸,皇帝最后送了一盏灯出来。
今夜的棋局下得不那么酣畅淋漓,却能叫皇帝明白他的心迹,免得猜疑积如冰山,一朝分崩离析。
……
福山后峙,秀出云烟。
紫禁城属于玄武之位,自然要靠山而建,以山为龟盾。
中轴线上、紫禁城后,这座浑圆厚实如龟背的山体,称之为“万岁山”。钦天监的观星阁就建在万岁山上,仰可观望星汉灿烂,俯可一览皇城灯火。
今日难得晴空,吴监正带着孙儿登上观星台,准备为裴少淮南行占卜。
选在昏日西落,夜幕初降时,观望东边星宿初升,择此时机占卜,即为“昏见”。
夜色渐浓,不见月升,吴监正迎风东望,静待第一颗星辰亮起,一缕星色映入眼眸,吴监正略有些惊诧。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错,再次仔细观望,问孙儿道:“见轻,方才可是大火商星先亮?”
那十余岁的少年,名为吴见轻。他视力更佳,确定道:“祖父,确是商星先亮。”
东为青龙,商星位于青龙心房之下,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也称“龙星”。
“祖父,星象何解?”
吴监正未答,只道:“先起卦。”
“是,祖父。”八卦算定,少年郎道,“祖父,是巽卦。”巽为风,属木。
话音刚落,少年郎又急着说道:“不对……是履卦,主卦为兑卦。”
吴监正松了一口气,说道:“天佑大庆,能臣见世,国泰民安。”
商星在龙心,熠熠在东,可以是奸人当道,也可以是贤者辅君。
《易经》六十四卦,世人最熟识的是“乾卦”和“坤卦”,因为这两卦的象传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今夜占卜的卦相亦有象传,巽卦为“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履卦为“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全文为“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
“走吧,入宫觐见,向皇上如实禀报星象、卦相。”吴监正说道。
下山时,吴见轻看到祖父面带喜色,遂问道:“今夜占卜,祖父为何如此高兴?”
吴监正特地停下步子,对孙儿认真道:“见轻,天子为君主,自然偏喜巽卦。于天下而言,则是履卦更为难得。”他解释道,“履,步履而行也,人以步履行天下,何其坦荡荡。辩上下,定民志,始有惠泽万民。”
吴见轻年少,似懂非懂,先记于心间。
他又问:“卦相好,则如实上报,若是卦相不好,与民相悖、与天下相悖,又当如何?”
“天随人意不常有,天不随人意时,则成事在人。”吴监正说道,“见轻,你要记住,尽信卦则不如不信……这天象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孙儿记住了。”
……
“微臣拜见陛下。”
“吴爱卿请起。”
御书房中,吴监正欢喜向皇帝禀报道:“卦相大吉,百姓有福,微臣特来禀报。”
皇帝亦喜,问道:“伯渊此行如何?”
“商星生辉,兆示陛下得忠臣良辅,先卦为巽,臣听君意,后卦为履,能臣为民。”
吴监正详细介绍了巽卦,不经意间,屡次提及“忠良”。说及履卦时,则简略带过。
皇帝大喜,令吴监正未能料到的是,皇帝竟说道:“这‘履卦’才是主卦,不可喧宾夺主。”
又下令钦天监明日早朝宣报卦相,以示群臣。
“微臣遵旨。”
……
另一边,伯爵府上下忙碌,紧锣密鼓为裴少淮准备南下的行当。
各类日用器具、衣物药物,无微不至。最夸张的是小南小风的衣物、玩具,从一岁到十岁要穿的、要用的皆备齐了,光他俩的就装满了两车。
林氏犹担心准备不足,对裴少淮说道:“这一车是几个大姑给正观、云辞送来的,每一样都是仔细挑过,南下之后都会用上,须得都带上,另一车则是我与亲家母一起准备的……若不是时日太紧了,还可再准备得周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