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此乃焙烙,是倭人煮茶的一种器具。”
“哦——”裴少淮尴尬神色更浓,终于明白王矗为何神色一滞。
王矗接着介绍道:“倭人以焙烙壶为器具,在里头填以火药,只留一引信在外,雅称其为‘焙烙玉’……这便是倭寇接舷战最常用的火器,倭寇用绳索把焙烙玉串成一串,点燃后抛上商船,再趁着烟雾、爆炸登船劫货。”他略作回忆,又补充道,“焙烙玉威力一般,烟雾倒是极浓,呛得人睁不开眼。”
这不正大庆土制的炸弹吗?名字却取得怪花里胡哨的。
倭国盛产硫磺,想来是硝石不足,在壶里多添了硫磺,使得爆炸时烟雾弥漫。
倒更像是一种烟雾弹。
此番会见之后,裴少淮对倭寇海上的抢掠方式多了几分了解。
嶒岛上海风大,桌上佳肴早已凉了,酒盏里的酒泛着波澜,与海上的浪水同摇,裴少淮举起酒盏,道:“王岛主,合作欢洽。”
了解得越多,制定的策略就能越详细。
王矗赶忙也端起酒盏,两杯相碰,一同饮下。
……
从嶒岛归来,裴少淮却高兴不起来。
明明大庆的船只、火器皆优于倭人,却受倭人袭扰多年,便说明镇海卫所过于松弛,以致战力废弛。
不得不改矣。
又庆幸这次一同来的是燕承诏,至少这些实情可以上达天听。
……
十月海上霜雾重,一会北风,一会南风,海上乱浪千层叠。
终于到了倭寇侵扰的小汛期。嘉禾卫里士气高涨,重重戒备着,裴少淮更是每日都到嘉禾卫来。
这日清晨,一片扁舟摇摇晃晃停靠嘉禾屿,下来的人正是包老九。
军营里,裴少淮拆开信件,场下诸位船将齐齐望过来,等着知州大人发令。
“倭船已经从萨摩州出发了,约莫有五六十条船,大概率是奔双安州一带而来。”
规模不算小。
近段时间东北风急,又有洋流加持,用不了几日就能到双安州外海。
十余位船将当即起身,向燕承诏拱手,齐声道:“请指挥使发令!”过往几个月,将士们反反复复操练,为的就是这一战,岂有惧战的道理?
燕承诏与裴少淮合作数月,早已形成默契,他通晓裴少淮的策略,遂抬手摆了摆,让诸位部属安静,先不要急。
又道:“传八位幕僚来见。”
那八位观测风浪的老幕僚正好也有急事来报,就在将营外守着,此一召见,很快便进来了。
领头那位老幕僚神色有些焦急,行礼后禀报道:“指挥使大人、知州大人,若按风速来算,倭船恐怕是打算十八日靠岸双安州。”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从两弦到望朔,潮水日涨。
望月之后两三日,潮汐起伏最大。
想来倭船是想借着东北风和大潮,顺势而来,直逼九龙江口。这样的风力、潮力,远足以抵消九龙江水外流的推力。
若只是如此,尚不足以让老幕僚焦急,裴少淮问道:“还有其他境况?”
老幕僚点点头,应道:“若是推算无差,十八那日是二十年一见的大涨潮。”
日月一线相引,潮水更高更急,推力自然也就越大。
在这样的大潮之下,倭船即便收起风帆,也能全速行进,实属于来势汹汹。
相反,嘉禾卫逆风、逆潮而行,很难绕到倭船的背面去;若是正面相抗,也容易吃逆风、逆潮的亏。试想,倭人一架轻便的关船全速而来,靠着尖锐的水押撞破嘉禾卫的大船,如此一算也太不值当了。
裴少淮也眉头微皱,先前没有预料到会遇上二十年一见的大涨潮。所幸幕僚们发现得早,还有时间准备。
裴少淮皱眉是在思索对策,在外人看来,却以为他是有所顾虑。
一位骁勇的船将站出来道:“将军、大人,逆风逆潮又如何?接舷近战、白刃相见又如何?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必定誓死把倭寇堵在双安湾外,叫他片板都靠不近岸上。”
其他将领纷纷出声应和。
一时间再次士气高涨。
裴少淮自然知晓,靠着大船、火器,正面硬刚也能取胜。
只不过代价太大、战损太多,他并不想如此。
此战用的毕竟是百姓们的商船,掌舵扬帆的是三个氏族的船员,不能为了一战而让双安州元气大伤。
燕承诏依旧冷静,再次摆摆手,沉声道:“安静,听知州大人安排。”
再给裴少淮一点时间。
营房里顿时静默,目光皆聚在裴少淮身上,约莫过了一炷香,裴少淮终于起身来到海防图前,神色恢复自然,胸有成竹,他说道:“大涨潮吞山挟海,气势汹汹,能让倭船提速不假……却也能让倭船失控。”
毕竟安宅船迟钝,关船轻薄。
看似处于劣势,却又不全是劣势,可以转劣为优,大大减少战损。
“倭寇精于预测风浪,也精于航行,却不比我们熟悉双安州外海,我等可以想法子把倭船引到此处。”
众人顺着裴少淮的手望去,只见他指着海防图上的“凤尾峡”。
一处外宽内窄的海上通道,形似喇叭。
将领们迟钝一些,尚未想明白此中道理,反是那几位老幕僚瞬时明白过来,方才的急色一扫而空,忍不住赞叹道:“知州大人好计谋。”
裴少淮随后又仔细为众人讲诉了其中道理,众人恍然大悟,面露喜色。
剩下的便是如何“请寇入瓮”了,裴少淮借着海防图继续说道:“双安州外海看似辽阔,实则能走的海道并无几条,更何况海潮汹涌,船只飞速难控,我等只要在南边锁住这几处,倭船便只能往西驶进凤尾峡内了。”
“大人,北边尚未设防。”有人提醒道。
燕承诏与裴少淮相视,他出言道:“北边不用管,我自有打算。”
因为北边有王矗守着,若是王矗失约,让倭船北窜,则到了泉州府的海域,那里亦有卫所镇守着。
……
夜幕下,裴少淮站在崖石上,眼前正是狭长的凤尾峡。
崖岸对面为一海岛,与崖岸相夹,形成了海峡。
夜色下只能模糊看见海岛的轮廓,而风浪声不绝于耳。
凤尾峡内的海浪已经开始加急了。
燕承诏走过来,说道:“前方来报,倭船最晚明日就到双安湾外了。”
顿了顿又问:“裴知州在此处观望,是在思索明日的战事?或是有所担忧?”
在燕承诏看来,一切准备就绪,无需担忧什么,照计划行事就好。
裴少淮的策略已经相当完善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兵家岂有十全十美的良策呢?
裴少淮回过身,应道:“确实有所担忧,却不是担忧明日的战事。”
他解释道:“明日一战之后,该来的就都要来了,这才是裴某所顾虑的。”
明日海战之后,倭寇扰乱不成,裴少淮即将正式开海,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会一一显露出来。
平一时之乱易,平长久内患难。
裴少淮换了轻松的语气,又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燕某习武出身,思虑不如裴知州周全。”兴许他没能想通其中所有的弯弯道道,燕承诏说道,“但燕某知道,至少在开海一事上,陛下不会对裴知州生疑,裴知州大胆去做便是了。”
“陛下要怀疑,也是先怀疑燕某。”
裴少淮意会,笑道:“裴某先谢过燕指挥了。”
“好说。”燕承诏也望向凤尾峡,冷冷的语气中带着些兴奋,言道,“这夜也太长了些,怎还不天亮……”
第175章
东边天际露白。
嘉禾卫里众人一夜无眠,却个个精神抖擞。
帐营临时搭于凤尾峡侧的高崖平地上,这里可以俯观整条海峡。
凤尾峡之所以有此称谓,乃因它外海入口很是辽阔,随着深入渐渐收窄,日出时候,朝霞映浪波光粼粼,站在崖岸上观望,形似一束舒展开的凤尾。
海风吹入峡内又似凤鸣。
不过今日云重雾浓,朝阳被遮,未能看到“凤尾”粼粼生光的盛景。
当地百姓俗言道:“一丈浪从凤尾入,九丈浪从凤尾出。”此话虽有些夸张,却所言非虚——峡口辽阔,浪潮易进难出,随着两岸的收窄,浪潮不断积高,前浪未退,后浪又来,层层相叠,助长了潮势。
此时大潮未至,单单是风吹浪起,听崖岸上的浪花飞溅声,足以见得其几分气势。
几位老幕僚依旧密切关注着天象,有人守着“相风铜乌”观测风向,又不时抛物量测落地距离,有人守在海岸边,靠着长尺丈量潮汐起伏。
船将们分头行动,亲自点验军士、船员,鼓舞士气。伴着风浪声,军营里不时传出摔碗撒酒的脆响。
尽数严阵以待。
唯独将营里,牢固的帐篷挡住了呼啸的海风,闹中取静,裴少淮席地坐于矮桌前,神色平静,颇有闲情雅致,正在文火煮茶。
茶案上是一套闽地自产的德化白瓷,小壶、茶盏釉色如雪似玉,青白形轻,明明通体素色却带着独特的韵味,色美容清,似是早春碧颜,又似雨过天青。
燕承诏来回踱步,见裴少淮这般风轻云淡,遂亦坐了下来,单腿支立,绣春刀便倚在膝上。
裴少淮为其倒了一盏茶。
德化白瓷的青白,正好衬出武夷岩茶的铁青带褐。
燕承诏此时哪有这番闲心喝茶,看着裴少淮生疏的煮茶手法,他问道:“裴知州何时对煮茶品茶有了兴致?”
“不是对煮茶有兴致。”裴少淮应道,“而是对我大庆的陶器、瓷器有了兴致。”
自打见识过焙烙之后,他觉得有必要洗洗眼睛。
又言:“德化的瓷,武夷的茶,在闽地愈久,愈发现此处人杰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