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明明他下了命令,务必要死守住北边,绝不能失约。
“如实说。”又道。
越是这般平静问话,底下的人越是支支吾吾,道:“大哥……是二当家的意思。”
王矗面部微微抽搐,手举茶盏想摔下去,茶水溢出,颤抖的手还是放了下来。双安湾里大胜,却在他这里出了幺蛾子,放走了四艘倭船,是他失信于双安州衙、失信于裴少淮了。
岛上渡口边上,王矗迎风东望,等待部下们的归来。眼前这片海,无风无潮时波涛悠悠,飓风大潮时又沙石淘尽,不变的是,永远无边无际。
沧海远,青天高,人心小。
昔时,他走投无路,弃文成贼,站在岛上借浪指问青天,问何为公、何为义,彼时所看到的,满目皆是这片海的壮阔无垠,比海更壮阔的是心。
现如今,他才注意身后这座小岛在沧海中是何等渺小,他那所谓壮阔的心,年年岁岁就锁在这座小岛上……又怎可能比海更壮阔?
船只归来,副岛主见大哥神色沉沉冷冷,主动随王矗进了阁房里,房里布设类似岸上人家的祠堂。
神龛上供奉的是天妃娘娘,保海船平安,案台上香灰不时断落,余烟袅袅。
“你是不是该好好向我解释解释?”王矗道。
这位二当家比王矗年轻许多,长得很是壮硕,却对王矗服服帖帖的,他默不作声跪在王矗跟前。
“说话。”
“某的命是大哥救回来的,大哥对某而言,比亲人还亲。”二当家垂头道,“某绝不敢有半分忤逆大哥的意思。”
“抬头,看着我。”王矗凑至其脸前,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敢忤逆,却为何故意放走了倭船?”
换在军营里,这种行径就是做奸、叛变。
“某没读过书,但某晓得山里老人们说,卖蛇药的也是养蛇的……大哥当真不懂吗?”二当家抬起了头,声音亦亮了几分,他接着说道,“大哥想想岛上的兄弟是靠什么为生的,又想想他们为什么上了这座岛,若是没了倭寇作乱,岸上那些锦衣玉食的商贾还会乖乖给我们送银子吗?”
没有臭肉,哪里能引来豺狼?
二当家继续说,语气仿佛是他在劝王矗,而非王矗在质问他,道:“大哥是读书人,喜布善施粥,喜劫富济贫,说要让人间有道义在,弟兄们都能够理解,可唯独和官府合作这件事,弟兄们是有怨言的,是某私下一直在压着……若不是因为官府,弟兄们又怎会出海为贼?那小知州若是真好官,岂会与贼同上一条船,若是假好官,又岂知他不是利用咱们而已?”
担忧大哥因“善”被骗。
“贼?”王矗扯着二当家的衣领,脸上这时显露了怒意,斥骂道,“连你也要把自己叫贼了吗?你就打算在这岛上一辈子等着吃臭肉了,对吗?”
“我们干的不就是贼事吗?不是贼是什么?吃臭肉有什么不好?兄弟们上岛,就是奔着当贼来的。”二当家应道,“名声再好的贼也是贼,改不了。”
兄弟俩都在气头上。
二当家见大哥脸色铁青、怔怔然说不出话来,扯衣领的手都松了几分,二当家于心不忍,主动放软语气,说道:“就算不论这些,大哥也当想想,若是咱们有朝一日捞不到买路财了,底下兄弟们短了活路,要往徐雾的岛上去,咱们是拦还是不拦、是杀还是不杀?”
徐雾是另一个海贼头目,他干的事可比王矗脏多了。
实力自然也比王矗高一筹。
王矗扯衣领的手彻底松了下来,一下坐到椅上,任凭副岛主如何唤“大哥”他也没有应答。
神龛前的香炉,一段炽热的灰烬断落,弹在王矗的手背上,他才疼得抖了抖手,说道:“你出去罢。”
“让我一个人静静。”
窃民钱财称为“盗”,祸乱百姓称为“贼”,王矗静坐,裴少淮的话不断在耳畔回响——“一开始可以唾骂世道不公,官逼民反……当弟兄们不再满足于寻常富足,又当何去何从?”、“抢终究比挣来的快”、“守住了本心,未必能守住手下的人”……
当时不以为然,自诩自己未做贼事,现如今心头被剜得生疼。
……
四艘关船从北边逃逸的消息传到裴少淮耳中,他并不诧异。
裴少淮问包班头:“倭船来犯时,王矗的人可有趁机上岸生乱?”
“回大人的话,并无。”
若是有,百姓们岂有闲情出城围观战况。
“那便妥了。”目的已达成,裴少淮吩咐道,“叫包老九传个话,照先前的约定,叫王矗派人来凤尾峡打捞人头。”
又道:“对了,叫他们行动快点,可别污了凤尾峡里的水。”毕竟是我大庆的海滨。
“大人,可是……”包班头不解,明明海贼们失约了,为何还要给利。
“任何一个世道里,哪有几千上万两白银就能够把人心买齐了的?莫不然,也太简单了些。况且,收服了王矗,也不代表把他的部下都收服了。”人心还是难测,裴少淮抬手拍拍包班头的肩膀,饶有意味问道,“包班头你说是不是?”
包班头猛地哆嗦了一下,连连点头应道:“大人说得是。”
“卑职这就按大人吩咐的去办。”
……
这一夜,嘉禾屿上灯火通明,令得海上明月也主动让辉。
庆功宴分两日来办,一共三场,当值者只食不饮,不懈警惕。该换算的军功,也已一一记到每个人的名下。
倭国有银矿,盛产白银,燕承诏从安宅船上搜到不少银块,皆分赏给嘉禾卫诸将士和船员了。
嘉禾屿和同安城之间的水道里,船橹打水波澜泛泛,今夜不断有小船往返于两地之间,比白日里还要忙碌。无他,是城里百姓自发把家里的瓜果米面、鸡鸭猪鹅送到嘉禾屿来,扔在军营门口便划船离去。
这里头,有氏族送来的,也有几家几户一起凑整的,礼轻情意重,感谢嘉禾卫挡住了倭船,免去了一遭袭扰。
几日之后,据传言,泉州府衙格赏斩倭赏了大几千两白银,倭寇一头十五两,若是捞到月代头的又更值钱一些。这般算下来,光是捞上来的,怎么说也有四五百倭寇陨在了凤尾峡里。
至于那些没办法打捞上来的,究竟有多少,谁又能知道呢?
而嘉禾卫未伤一兵一卒,属实是大获全胜。
与此同时,双安州的茶馆里很快就有了新的话本子,什么“凤尾峡鏖战”、“嘉禾卫碾胜小倭船”、“民壮驾船御敌”……层出不穷。
待船员们从嘉禾卫归来,回到城里,他们把兵营里的所见所闻传出来,众人得以知晓裴知州的计谋、燕指挥的骁勇,茶楼里的话本子画龙点睛,故事更精彩了几分,什么“裴知州神机妙算借浪击船,小小一计破敌百舸”、“燕指挥武功超群百步穿杨,安宅船战大发神威”,民间故事为了跌宕起伏、热血沸腾,用词总是会夸张一些。
相较于在太仓州的时候,裴少淮再听到关于自己的话本子,这一回没再感到难为情。
他反倒让长舟把话本子搜集回去,亲自运笔修改,让故事更加生动真实。
“张管事,叫人把话本子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
“是,老爷。”
好好一个打响双安州名号的机会,裴少淮岂会错失呢?嘉禾卫有抵御倭寇的本事,此地太平,闽地内陆的商贾自然更愿意把货物送到双安州来。
人来了,货物来了,自然就成市了。
比起官府的推力,这种自发而成的聚力,更加绵长顽强,难以阻断。
冬日将来,北风将至,各个氏族的商船修缮完毕,准备再度南下,双安州的同安城、南安城愈发热闹,甚至连郊外树林里,都有商贾停靠卖货。
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些内陆商贾应当先往漳州月港、泉州港去,等到余剩货物,再折返运到同安城来。今年却不约而同先来了双安州,选择在双安州里做交易。
这意味着,在双安州里可以买到第一手的货物,上好的茶叶、白瓷、笔墨纸砚,还有大铁锅,应有尽有。原先出没在月港里的私船,见双安州衙无心稽查,也大胆往双安湾里靠。
临近十二月,齐家堂的商船皆已满载货物,只待北风到来便可起航。
齐家堂宗祠里开始着手准备祭祀大礼,祷告祖先,祈求此番出航一路顺当,为族人们带回粮食、财富。
齐族长一连几次到二十七公家,请二十七公领头上头香,却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二十七公不是不在家,而是不见他。
第178章
冬日北风潇潇盛,九龙江面浪不休。
江岸的蒹葭已枯黄,黄昏下,天际雁群仍在匆匆赶路。
北风已至,祭祀大礼不能再拖,可上头香的名单迟迟没有定下,齐族长无奈,只能守在二十七公家宅门口,希望能见其一面,给个定数。
从上晌站到了入夜。
二十七公这才一瘸一拐提着灯笼出来,冷冷抛下一句:“进来说话。”
“叔公,大礼不能再拖了,侄过来请您主持上头香。”齐族长陪笑脸说道,二十七公辈份最老,祭祀大礼少不了他。
“齐誉,你不必在我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为何不见你,你心里当真没数?”二十七公没给齐族长好脸色,北风呼啸,他质问道,“岁末北风至,三大姓竟没一个请知州大人上头香,你们扪心自问,这对得起良心吗?”
“一个狼心狗肺的齐同知,你请了四五年,如今来了个清正的好官,你们却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我问你,不管是双安湾‘开渔’、引商贾进驻同安城,还是操练船员、抵御倭寇,裴知州哪一点对不起咱们,又哪一点配不上头香?”二十七公冷冷嗤笑,又道,“我瞧着不是裴知州配不上,是齐家堂配不上,是双安州的三大姓都配不上。”愈说愈是愤慨,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齐族长自知理亏,一把岁数了却像个孩童一般低着头,任凭叔公斥责。说起裴知州的好,他脸上也是挂不住。
“叔公,侄惭愧,你说的我都懂,只是……”
“只是什么?”二十七公打断他的话,道,“只是局势尚未明朗,泉州府、漳州府那边的大户大姓频频施压,你们不敢明面上得罪他们,更不敢得罪两个府衙?”
裴知州上任尚不足一年,双安州就抢了月港的“生意”,两府岂会坐以待毙。
府衙、大姓、海贼勾连,这样的势力太强太盛,轻易就能断了齐家堂的生意往来,齐族长不得不慎重行事。
借船、借人给嘉禾卫是为了抗倭,请裴知州上头香则是明晃晃站在裴知州这一边。
齐族长问道:“叔公,等局势明朗一些,也不迟罢?”不急于今年明年的。
“齐誉,你年轻时也是出过海的人,这船若是赶上了一场好风,则一路顺风顺水,可若是耽搁了,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下一场风。”二十七公不再一味指责,他语重心长说道,“这世道哪有什么明哲保身、事事兼得,机会摆在眼前,不把握住便是没了。”
又道:“再者说,裴知州若是没些能耐,又何至于两个府衙联手阻拦他?凡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叫人眼红……庸才废材,没到双安州就死路上了。”
二十七公一语道破玄机,点醒了齐族长。
若真如二十七公所言,齐家堂身在双安州本就已经得罪两府了,又怕什么“明面上”得罪?
“你若是没这胆气,就让族里的年轻人们自己选,而不是你们几个老东西瞻前顾后地拿主意。”二十七公道。
“我省得了。”齐族长若有所思,“侄改日再来请叔公。”似是心里拿定了注意。
“若非我想听到的答案,也不必再敲老头子这扇门了。”
齐族长恭敬行礼退下。
……
凤尾峡海战后的这两个月,燕承诏并未闲着。
拉回来的安宅船、关船,还有倭人的盔甲、钢刀、火器,都值得好好研究,以便往后应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神机营的兵匠们忙碌着。
倭人的造船技术远逊于大庆,不管大船小船皆无龙骨支撑,船身宛若空壳,无怪如此易摧易沉。燕承诏由此知晓,下回海战,只消是占据了上风口,大庆战船尽可放心撞击。
倭人钢刀刀身虽硬、刀锋虽锐,但连续劈砍后也易劈出豁口,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柔克刚”,使用柔韧的枝条令其劈而不断、断而不尽。
火器方面,除了焙烙玉以外,倭船上还配备有“大筒”,类似放大版的鸟铳,炮轰距离和准头都远不及大庆的虎蹲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