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此时,小风起夜,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见到书房有烛火光,一晃一晃从正房那边走过来,进了书房。
“爹爹,你怎么还没睡?”小风问道,迷迷糊糊地扑进了父亲怀里。
裴少淮赶紧抱起女儿,小风两个小胳膊牢牢抱住了父亲的臂膀,靠在上面熟睡,喃喃道:“爹爹睡觉。”
“爹爹写完这封信好不好?”
“不好……”
再轻声问的时候,小风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睡着了,不再理会裴少淮。
被小风这么一折腾,裴少淮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几句话,一下子忘了个精光。
不是裴少淮跟皇上无话可说,而是闵地的错综复杂牵连到皇家宗室,有些事还是借燕指挥之口来说,更好一些。
刻意联络君臣感情,裴少淮又不是这样的人。
于是乎,裴少淮单手抱着女儿,打算长话短说,速战速决。
小风抱得牢牢的,根本不能松放下来,裴少淮听到正房里又传来动静——小南也起夜了。
听脚步声似乎也要往这边来。
裴少淮只好快笔写下——“陛下,微臣不是不写信,只是实在忙得要紧,臣愿陛下龙体安康……公务之事,一切皆如燕指挥所言。伯渊拜上。”
言简意赅,直抒胸臆。
第183章
朝白寄书城河边,暮夜随风至天涯。
可惜水路船舟再快,也终是赶不及南风的,京都闽地相距数千里,便是快马加鞭,等皇上见到裴少淮的信件,也应是月余之后了。
皇帝想借“心心念念”来排解心底的忧愁,未必是想听裴少淮禀报些什么。而裴少淮信中的“忙”则是真的忙。
对家接二连三放的招数,每一招都不好解,逼得裴少淮不得不多翻翻春秋、三国史,温习温习兵家计谋。
……
五月海风起,舟师东渡海。
一阵阵东北风从东瀛萨摩洲那边吹来,正是倭寇乘风进犯的最佳时机,过往数十年间门皆是如此。
然而今年,嘉禾卫的兵力增强了数倍不止,数十架千料大船轮番上阵,根本没给倭船靠岸的机会。
倭人的关船、小早船,在大庆两三千木料的乌尾硬帆大船面前,显得十分“玲珑小巧”。
经过凤尾峡一战,嘉禾卫知晓倭船船舱无龙骨支撑,船体脆弱。所以每每在海上遇见倭船船队,舟师们毫不犹豫拉满船帆,全速向倭船撞去。
宛若重锤敲核桃,咔嚓声响,单纯靠着船大船坚,撞他个船毁人亡。
颇有些“仗势”欺寇的意思。
若是不幸被倭寇击碎了几块船板,也不算太紧要——太仓船厂所造的战船,皆设有水密隔舱,一个隔舱浸了海水,船体只是微微倾斜而已,支撑得到返航补修。
如此一来,闽东南茫茫一片海域内,嘉禾卫的战船往往来来巡游着,整个五月里,他们和倭船周旋了十几个回合,占着船只、火器和战术优势,未曾失利过。
前前后后毁了也有二三十条倭船。
消息屡屡传回嘉禾卫,振奋军心,越战越勇。
倭寇吃了亏,眼看没有机会登岸抢夺,加之去年凤尾峡一战损失惨重,他们不敢贸然跟嘉禾卫硬碰硬。等到南风一来,倭寇索性一改风帆方向,随风北上,往李朝的方向去了。
燕承诏给朝廷递了个密报,告知倭船的去向,至于朝廷会如何应对,则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了。
今年算是压制住了倭寇,要想拔除这个毒瘤,则要后续从长计议。
……
东边烈日西边雨,舟师战战告捷,泉漳一带却是“节节败退”——各地的粮食价格水涨船高,百姓家中米缸见底,隐隐有生乱的苗头。
对家的手段初见成效。
城里不是没有粮食,而是大氏族故意压着粮食不外售,各地粮食不足。偏闽东南田亩少,将近半数百姓不是务农,而是靠手艺吃饭的,十分依赖于粮铺。
往日里能买到一石米的票号,如今买不到一斛米,米价涨了一倍不止。
……
上晌辰时,裴少淮已经去往州衙,小南小风起得迟,还在饭桌上吃早膳。
府墙外传来阵阵快步声,又掺杂着哐哐当当的器具声,听着很是嘈杂——是老百姓们在抢着买米。
眼下米价日日见长,今日不买,明日更是买不起。
杨时月身边的陈嬷嬷闻声,脸微微侧向墙外,半晌,忍不住轻叹息道:“前日十文钱还能换半斗糙米,听说今日已经涨到了二十文,这世道……”
又问杨时月:“夫人,咱们府上是不是也该尽早备些米粮?”有备无患,她心意是好的。
“不可。”杨时月回复得十分果决。
这个时候大肆采购米粮,等同于助长对家的火焰,岂不是给官人添乱。
杨时月吩咐道:“传我的话,府上谁若敢这个时候采办粮食、投机倒把,一律发卖出去。”看到小南小风歪着脑袋,听得入神,她又压低声音跟陈嬷嬷道,“往后莫在小南小风面前说这些个事。”
陈嬷嬷惴惴,赶紧低头认错,言道:“是老奴思虑不周。”
杨时月赶紧转移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她用帕子擦擦小南小风嘴角的粥渍,柔声问道:“咱们吃的早膳,是如何来的?”
小南小风抢着应道:“爹爹挣来的俸禄。”娘亲跟他们讲过这个。
“爹爹当官可不容易,你们要乖乖把粥喝完。”
两个小娃子很认真地点点头,小风还喃喃道:“爹爹总是好晚不睡觉……”
……
大街上,百姓们争相购粮,很是嘈乱。
甚至有人为此大打出手。
老百姓们不知晓的是,他们愈是这样,米铺的竹牌子换得越勤——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这不,日头还东斜着,离午时还早,许多米铺便纷纷开始赶客,说是店里的米已经卖完了,想要买米,明日再来罢。
明日又换了一个价。
老百姓们用票号买不到粮食,纷纷拿着票号到泰德钱肆前“闹事”,让掌柜把银子还给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出,真金白银才值钱。
票号一张纸而已。
钱肆掌柜让众人安静,笑脸迎客说道:“若想兑换银两,还请诸位贵客排队入店,一一妥办。”佯装一副不欺客的嘴脸。
可挂出的牌子却写着“五两银兑十两五钱票号”,兑率又涨了,跟粮食一样,成倍而涨。
其实换不换银两已经无济于事了,钱肆背后是大氏族,米铺背后也是大氏族,怎么换也逃不出大氏族的手掌。
老百姓自然不依,却又无计可施。
等到老百姓们眼底尽是落寞之色时,钱肆掌柜又适时抖出些消息,让百姓们重燃希冀,他说道:“诸位贵客在泰德钱肆门前这么围着,全然无济于事,泰德开了这么多年,谁都知道,靠的是一个‘信’字,这兑率的变化,看的是粮市米价高低,先是米价涨了,泰德才涨的兑率。”
满口的鬼话骗百姓,把祸端推给“米价”。
又建议道:“诸位在这里耗着,不妨去双安州州衙击鼓鸣冤,求那位年轻有为的知州大人,让他出面管治这些不法粮商,压着粮食的价格不涨,只要米价不涨,诸位贵客的银两自然也就回来了。某听闻说,这位知州大人是奉天子之命,执尚方剑南下就任的。”他双手比划了一下砍头的动作,瞪大眼睛问道,“尚方剑连皇亲贵族都能砍,这份厉害,诸位贵客都省得吧?”
在这山高路遥的闽地,一个小小的钱肆掌柜,岂会知晓“尚方剑”的事,显然是背后的人吩咐他这么说的。
老百姓们只在说书先生那听闻过“尚方宝剑”,只觉得是个无所不能的宝物,一下子眼眸发亮,似乎找到了救星。
仿佛只要双安州知州大人出马,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泉漳一带,一大群老百姓涌入双安州,聚在州衙门外,跪地不起,声声嚷嚷着求知州大人执剑砍奸商、抑制米价上涨。
他们没曾想过,他们是漳州、泉州之民,不去府衙求情,反而跑到双安州来,这本就不合理的。
中了贼人的奸计。
……
双安州州衙里。
声声哀嚎如哭丧,听得檐瓦也震三震。
老百姓们跪在门外求情,裴少淮不能迎门相见,也不能离开,只能把自己关在衙房里,努力压着心底的怒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明知是对家挖的一个坑,他岂能跳下去?不是他摆架子、不体谅百姓疾苦,而是,一旦他答应了老百姓,这场“粮荒”会越演越烈,会死更多的人。
他早前想好的对策,算准了老百姓的余粮能撑多久,算准了齐、陈、包三家的商船什么时候运粮回来,也算准了要如何投放粮食、逐步压制住粮价,似乎都很妥当。然而他忽略了一点,小小风吹草动也能引得百姓恐慌,而恐慌是最容易煽动的。
恐慌出现在了他的计划之前。
裴少淮愈发觉得,这场动乱背后的谋士很不简单,不仅精通钱术,还精通官术、心术——能够精准算到他的每一个弱处,再一刀刀剜进去。
一连五日,裴少淮留在州衙里,硬着心肠,就是不见。州衙外头的老百姓陆陆续续离去,步履寂寥,眼神绝望,令人不忍。
最后还剩下十几号人还在蹲守着。
这日,包班头带着二十七公从侧门悄悄进来了,领他去见裴少淮。
“知州大人。”二十七公一把年纪了,还是恭恭行礼,他眼中神色亦是复杂,劝道,“知州大人若是真有尚方剑,是不是该出去试一试?”
裴少淮一愣。
屋中似乎连光照里尘埃都定住了。
许久,裴少淮才叹息道:“二十七公,不是本官不愿意出手,而是一旦压了粮食价格,会死更多人。”
跟真正的旱灾、虫灾相比,这场人为的粮荒,并不算十分严重,粮价水涨船高,买卖粮食有利可图,出不了半个月,便会有潮州府的商贩想方设法运粮过来,缓解此地的粮荒——见利谁能不起心?
再撑到夏日商船归来,秋日田亩粮收,这场粮荒便算过去了。
但是,如果裴少淮出手抑价,粮商无利可图,江浙、潮州的米商就不会运粮食过来。
这跟盐引是一个道理。
如此的情况下,老百姓手里有银两也买不到粮食,根本撑不到同安城的商船回来。
“老头子明白,无利则不往,大人是真正在为百姓考虑。”泪水润了眼角皱纹,二十七公担忧道,“可为了外头那些人,搭上了大人的名声,老头子为大人感到不甘呐。”
一个真正为民的清官,不应当是这样的待遇,更不应当背负骂名。
二十七公所言不假,明明有剑却不见,外头必定是一片诋毁,朝堂上则是一片攻讦。
“唇亡齿寒,周边若是生乱,双安州也难幸免……老丈不当这么看。”裴少淮知晓二十七公是为自己着想,反过来宽慰二十七公,言道,“若能用一时之名换万民之命,被人骂一骂又如何,总是少不了一块肉的……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总有名声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