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愁绪缘于观阅折子,近来的许多折子,反反复复、字里行间皆是奏请“太子预政”、“太子监国”、“立东宫官团”、“早预早立,贤能相传”……加之闽地白银的流向,东宫的收支情况,都让曾经父慈子孝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皇帝年过五十,太子预政,其实不算早了。一定程度上,臣子们依规上奏,倒也正常。
“萧瑾。”
“奴婢在。”
皇帝言道:“上晌的苏式绿豆糕可还留着?”
“还在偏殿里放着,只是有些凉了。”萧内官道,“老奴让御膳房重做一份。”
皇帝有心思吃绿豆糕,可见心情很是不错。
“不必,就把偏殿的端上来罢。”
趁着皇帝吃绿豆糕的空晌,又逢皇帝有胃口,萧瑾问道:“陛下,午膳是不是让御膳房多做几个菜?”
“也好。”
有些话皇帝不便跟臣子说,便也把萧瑾当个倾述的,皇帝说道:“满朝的折子弹劾他,朝中局势阴阳不明,伯渊还能把信掺在家书里一起寄回来,既不辩驳求圣眷,也不掺和、搅浑局势,一心只顾着‘忙’手头的要紧事,这便很好、很难得。”
萧内官端着碟子,听得出神。
皇帝又取了一块糕点,说道:“也是,先把手头要紧事做好了,局势自也就随之明朗了。”皇帝忧虑,更多缘于事态不明、踌躇难定。
吃饱了,心情也好了。
吃饱思棋欲,好些时日不下棋,御书房后的棋盘也该沾沾人气了,为了惩治裴少淮只写了四十二字的书信,皇帝下令道:“萧瑾,一会出宫去一趟景川伯爵府,传朕的话,接下来半月,每日下晌,让裴给事中到御书房后园,陪朕打磨打磨棋艺。”
远的抓不着,近的总不能放过。
“老奴这就去办。”
“圣谕”很快传到裴少津那儿。
在外人看来,如此与君相棋、天子圣眷,本是难求难得,理应倍加珍惜才是,可是少津却有些苦恼——兄长负下的债,暂且只能由弟弟还着。
罢了罢了,叫大哥下回写信写长些罢。
第186章
此后半月里,裴少津日日入宫陪皇帝下棋,半日四五盘,双指夹棋都快磨出了茧。
皇帝命他不许让棋,于是乎,皇帝每每深思熟虑地落棋,片刻后,又漫不经心地悔棋。
可谓是“举一反”。
这让皇帝格外怀念与裴伯渊下棋的日子,势均力敌,各不相让。
君臣二人一边下棋一边闲叙,皇帝言道:“陈功达这个老顽固,已经番五次跟朕说,让朕把你调到兵部去做事,仲涯,你如何考虑?”
兵部陈尚书属意于裴少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少津自己也有耳闻。
夫子十数年所教,令裴少津知晓,纸上谈兵可以逞一时之能,终究难以长远,他若想好要走兵部这条道,理当先出去历事,再入兵部。
如此才走得稳当。
裴少津遂应道:“未曾见过关城镇守之险要,微臣岂敢贸然言兵家之事?”
皇帝听后笑笑,很是欣慰。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打趣道:“朕听闻,你这几日入宫,车马喧喧而过街,动静很不小。”
裴少津则实诚应道:“兄长身在危难之中,当弟弟的本事不够,只好趁下棋之机,借陛下的威势替兄长解解围。”
“你这是怨朕没替伯渊开脱?”
“微臣不敢。”裴少津神态正经恭敬,可嘴里却道,“兄长又没做错什么,陛下如何替他开脱?”
“你倒是比你长兄更敢说。”皇帝评价。
裴家这两兄弟,性子看着迥异,里子却是有些相似的。
裴少津的棋子伴着皇帝的话一起落音,一棋当关,片白被围,皇帝赶紧捡起黑棋扔回裴少津的盅里,喃喃道:“说着正事你怎么就把棋给下了?不作数不作数。”
而乾清宫外,不少臣子告见,只能齐齐在庭外候着,别无他法。
任凭是谁来了,萧内官都是笑盈盈应道:“陛下和裴给事中正在商议要事,请大人在殿外等候宣见。”
……
河间府棉花织造坊里,新棉白似雪,弹棉软如云,织妇忙碌碌,机杼声匝匝。
以河为力,巨型纺纱机绕出团团细纱,以人为力,飞梭织布,积尺成匹。
往时两日也难织出一匹,眼下只用半日,出布量不言而喻。
裴若竹夫妇担心耽误弟弟的大事,特地出了京都来了河间府,现地看看进度。
一批批素布送入染坊,染成天青月下白,或是春日桃花绯,晾干场里,各色棉布随风律动。
裴若竹看到仓库中近乎堆满各色布匹,这才放心,吩咐人道:“到林府知会林家大舅哥一声,船队可以动身前来装货了。”
整整十万匹新织的棉布,要赶在十月前送到双安州,万万不能耽搁。
自打织造坊的棉布打出名号后,这两年,越来越多的晋商、徽商千里迢迢来订货,织多少都能卖出去。今年,为了给弟弟留足十万匹的棉布,裴若竹婉言拒了其他单子,一心为裴少淮赶制棉布。
她让布商们七月以后再来,六月以前无布可出。
……
六月瓜藤长,长夏荷花香。北地的六月,南风紧,北风少,大船沿运河南下,往往要等候多时才能遇到北风,比冬日里要费时许多。
河间府郡城里,运河渡口外,几十艘平头大船停靠在堤岸边,使得宽敞的河面显得有些拥挤。
船上高杆悬挂的,正是林家的旗号。
源源不断的布匹装载上船,压得货船吃水渐渐变深。十万匹的棉布,几十艘大船,本是个大动静,但裴若竹、林远选在河间府装货,行事低调,京都里并无几个人注意到此事。
傍晚时候,好不容易等到一阵北风,先是十艘船驶出渡口,沿着运河一路南下。
剩下的船只,则要再过几日,等下一阵北风吹来再出发。
这是裴少淮信里特意叮嘱了的。
……
与此同时,双安州里,时机成熟,开始轮到裴少淮执掌局势。
海贼头目徐雾被捕的消息,不必特意外传,早已满城小道消息,闹得整个闽南人尽皆知。
也不必杜撰故事,老百姓自发“编造”的,才足够精彩。
泉州郡城里的百姓,十分拥护自家知府,把这份功劳给到谢嘉头上,以讹传讹,越传越广,正合裴少淮之意。
逡岛上,一群没了头目的贪狼窃鼠、泥猪癞狗之辈,根本无需期待他们有什么“侠肝义胆”——先是传要举全岛之力攻打嘉禾卫,救出岛主,结果那两两的贼船,还没开进双安湾,刚见嘉禾卫的乌尾大船,便折返逃得没影。
又说要拿下泉州府知府,好好讨个说法,结果岛上的二当家、当家、四当家个个心怀鬼胎,领着各自的“弟兄”闹起了内讧。
整个逡岛上,不攻自乱。
眼下裴少淮忙着应对粮食之事,无暇攻打逡岛,便不管不顾,让他们先狗咬狗、溃不成敌。
这段空档,也当是给岛上的贼人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等裴少淮腾出手时,这“返航归家”的机会便就没了。
……
双安湾,码头选址处。
大片的空地已经打理平整,但还未来得及修建一砖一瓦,空旷旷的。夏日野草疯长,这几日无人掇拾,此处又显荒芜迹象。
岸上野草莽莽,海上风浪茫茫。
五六月,开始吹南风的时候,最先驶入双安湾的,不是齐、包、陈家的商船,而是潮州府粮商们的船只,船只有大有小,粮食有多有少。
都是奔着挣银子来的。
裴少淮没有压米价,整个闽南米价高出外地四倍,这样的厚利之下,纵是千难万阻,也会有商贾冒险运粮而来。
市场里,能逼停粮商脚步的,唯有“无利可图”。
有了潮商运来的这批粮食,各州各县的民慌民乱缓和了许多,米价也有所回落——从四倍回落到两倍。
只是,虽有回落,但如此米价,贫苦之家依旧买不起、吃不起,迫不得已,只能以一碗饭的钱,去换一碗粥的米。
所幸,双安州的商队这时归来了。
没了倭寇的袭扰、海贼的拦劫,又有嘉禾卫战船的接应,商队的海上归途很是顺畅,没曾遇到任何凶险,顺利带着满仓的粮食归来。
海湾里,浪涛不惊,归港的船只如归巢的鹭鸟,依时有序地停靠进来。
船舱里,麻袋相叠,一打开便能闻到一股谷物的闷气,直叫人想打喷嚏。脚夫们连夜忙活,把粮食扛下船,再用牛车、马车运回城里。
百姓们看见这一车车的粮食,也就心安了。
位族长终于明白,去岁出航前裴知州为何一再嘱咐他们——全部商船尽运粮食回来。
知州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运筹帷幄,早一年就猜到了对家的手段。
翌日,同安城、南安城里的粮铺开仓卖米,米价只比往年高了一成,价格公道,只挣个辛苦钱。
周边县、州的老百姓纷纷涌向双安州买米。
有奸商想要积货,再次炒高米价。
岂知裴少淮不但没有出手阻拦,反倒让齐、包、陈家继续加大投放粮食——大有“你敢买,我便敢卖”之势。
双安州码头外,归船不断,每一船皆是满载粮食,谁也猜不准这样的商船还有多少。
谁也不知道裴少淮手里掌控着多少粮食。
裴少淮投放得越是豪横,对家越是心虚,毕竟只要挨到**月秋收,去年的米就成了陈粮——不值钱了。
积压在仓里只会赔钱。
不足半月,闽南各地粮铺不再兜米不卖,米价也渐渐回落到寻常价格。
毕竟,闽南不是没米而闹粮荒,而是有人故意压着米仓而闹粮荒。
只要有粮食不断涌入,这个局自然也就破了。
……
米价虽已回落,但“局”还未破完,裴少淮尚不能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