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很好。”裴少淮笑道。
礼成,裴少淮收下了长舟的礼钱,不在于钱多钱少,他若不收,只怕长舟心里一直没有着落。
……
与此同时,裴少淮在双安州的一番功绩,经由密信,传回到京都,奉于皇帝案上。
南镇抚司的密件,唯独皇帝可以看见。
皇帝阅后大喜,数千字的信件中,可以读得出裴少淮一路遇到的险阻,也读得出他一环连着一环的计策,初一看令人意外,细一想又觉得意料之内、理应如此。
能想出其中一环并不难,可若是要准确应对每一环,却不是件易事。
一招失,则招招失。
皇帝一边颔首,一边满意说道:“果真是忙,伯渊信里说的是真的,他并没有敷衍、欺瞒朕。”
又言:“这般大的阻力,伯渊应对得并不轻松,朕也当为他助助力了。”
不能光让他一个人辛苦。
皇帝对萧内官说道:“传兵科裴给事中觐见。”
“是,陛下。”
很快,裴少津奉旨赶来觐见。
那封除了皇帝谁也不能看的密件,就这样“随意”地递到了裴少津跟前,可见皇帝的信任。
裴少津记性好,读信自然也快,待他读完,皇帝问道:“裴爱卿读完,可受启示,有何感想?”有些说笑的语气,想借伯渊这个兄长鞭策鞭策底下这个弟弟。
谁知裴少津煞有介事地点头,道:“信中这些事,确实是兄长能做出来的事……也唯有兄长才能做得来这样的事。”风轻云淡地对兄长大加夸赞。
偏偏目光还格外真诚。
兄弟之间的夸赞,一点都不像黄婆卖瓜,而是确有其事。
皇帝一愣,他问这话,可不是让裴少津夸赞自家大哥的。
皇帝赶紧转入正题,他怕少津继续夸赞下去,道:“朕寻你过来,是想商议上回你说的,立船引而规范出海行商。”
“圣上记少了,此举虽是微臣所提,但微臣也说过,是兄长指引之下,才堪堪想到的。”
第192章
皇帝知晓裴家兄弟俩感情好,却不省得,这弟弟夸起哥哥来如数家珍。
“朕的意思是,伯渊能做出这番功绩,你这个当弟弟的是不是该追赶追赶。”皇帝说道,“朕宣你觐见,可不是要听你夸兄长。”
“微臣在追赶。”裴少津拱手禀道,“一直都在追赶。”
他没有解释如何追赶,而是道:“微臣与兄长同岁,却比兄长晚三年参加春闱,陛下莫不是以为微臣是故意的罢?”
顿了顿,又道:“少领三年俸禄呢……”
他就是追赶不上,才会比兄长晚三年。
“说正事,说正事。”皇帝摆摆手,就此打住这个话题,免得被裴少津带偏,问他要三年的俸禄,紧接着下令道,“船引之策,朕已经与内阁、六部正官廷议过,属实是个好新策。折子既是你呈上来的,此事便由你会同吏部、户部一同协办罢,朕的意思是,立马在福建布政司推行,不要耽搁。”
“微臣遵旨。”末了,裴少津不忘顺着方才夸奖的话往下说,“微臣一定全力办妥,尽力如兄长一般,让陛下省心放心。”
“得了得了,快去办事罢。”皇帝挥挥手道。
所谓船引,便是海商出海之前,必须先去官府报备,填写户籍、年貌姓名、船型、向往处所等诸多信息,一一具载,拿到出海的凭证。出海前,根据船引点验外携货物是否合规,归来后,亦点验载回的货物。
此举便于抽取船税,亦能防止不法之徒做那苟且的生意,买卖劳力,荼毒百姓。
裴少津告退,往外走时步子生风,乐乐陶陶。
他心里清楚,皇帝赶在这个时候,在闽地推行船引,等同于把市舶司的“出海权”给收了回来,兄长手里便又多了一锭筹码。
闽地世族垄断的货物又如何,只消他们拿不到船引,便没了“正统”的身份,受制于新权,再多的货物也只能压仓底。
当然,诸事相互牵扯之下,做事讲究时机。裴少淮先破开了闽南豪族盘踞的局面,掐了官商垄断,后才能推行船引之策;而非一开始便试图以船引之策去破除豪族门的勾结、联手。
眼下时机正正好。
裴少津走后,皇帝靠在龙椅后垫上,伸了伸腰,自言道:“裴家这两兄弟,嘿嘿……”笑笑没说下去。
整个人心情舒畅了许多。
“萧瑾。”
“老奴在。”
皇帝道:“去一趟兴龙宫,叫政儿下晌来一趟御书房。”
燕有政,正是当朝东宫皇太子,唯一一个成年了仍留在紫禁城里的皇子。
兴龙宫居于东一长街最北,有些偏僻,离乾清宫距离不短,萧瑾前去传旨,太子赶来,这一来一回的,确实要到下晌的时候才能面见。
“是,陛下。”
……
经书有言“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这个世道里,父子之礼讲的是“父为子纲”。
父待子严,不亵不狎。子奉父尊,毕恭毕敬。
寻常人家如此,官吏人家甚之,皇家宗室最甚。
所以,东宫太子觐见皇帝,比君臣更要君臣几分,鲜能见到那些所谓温情。
“儿臣叩见父皇。”太子行大礼、恭喊道。
“起身罢。”
太子端端站着,等着父皇发问,按照以往的惯例,父子间为数不多的见面,谈话大抵都先以“考校”为开始。
皇帝当年不受父皇待见,身为皇长子,却直到二十一岁才娶妻出阁,所以生子也晚。
廷下这位东宫太子年岁也并不大,瞧着未满三十,相貌不如皇帝那般严武,但也是身姿笔挺、容貌端正。只不过在皇帝面前略垂着头,显得有几分势弱。
“上回朕问你的,回去后思索得如何了?”皇帝问。
上一次面见,皇帝说,这朝中文武百官,熙攘一堂,一眼望去难分彼此,便问太子,臣子都分什么臣子,又当如何去用这些臣子。
考校的是君主驭权之术。
燕有政提早准备了一番话,应答道:“儿臣以为,朝中众臣可分忠、贤、能,忠臣一心事主,贤臣为民请命,能臣克难攻坚,此三者皆为难能可贵。一人身上,若能有三者其二,或忠贤,或忠能,或贤能,便可谓之为当世要臣,十分难得,应以大礼待之。忠贤能三者同具于一身,可遇而不可求。”
皇帝听了太子的答话,颇为满意,对照着忠、贤、能,心底浮现一道影子。
至于如何去用,太子接着答道:“用臣用其长而避其短,既知晓臣子的秉性,则不能过于求尽善尽美,苛责以待。譬如用忠臣者,虽任之心安,但行事未必得所期待;用贤臣者,为民做事却未必能得美名,时常受他人攻讦,则需袒护待之。”
太子显然有关注父皇平日的所作所为,他所答的话,正是皇帝日常用人的风格。
另有一番话,太子本犹豫要不要说,他见父皇心情颇佳,壮了些胆气,索性说了出来,道:“用臣正如修建楼台亭阁,贤臣为基底,贤臣伍壮,楼阁才能稳固;忠臣如外墙顶瓦,可替房内遮风挡雨,往往身死命陨也不惜;能臣如楼中高柱,最是安逸也最是瞩目,凭的是本事撑着房梁。”
果不其然,太子话音刚落,座上皇帝的喜色便淡了几分。
皇帝把其他人谴了出去,色厉辞严道:“朕同你说过,你身份不凡,身肩大任,理应把心思放在权术上,而不是放在这些旁门左道的消遣上……它甚至算不得是个消遣。”
太子有个癖好,便是观赏钻研宫中的亭台楼阁,甚至自画图纸,让底下人在兴龙宫里搭建起来。
他曾向工部要了各色建筑的图纸,也曾派人出宫,替他前往各地采风。
只不过这些事都被皇帝给按了下来,朝中大臣只能听闻些风声,而不知虚实,不敢妄加揣测。
皇帝语气放软些许,道:“不是朕想苛责你,待你身为国君之时,若是明晃晃地有所偏爱,身边臣子投尔所好,周边番夷供尔所喜,届时你还能否守得住这泱泱大朝?”玩物丧志不可取。
太子的头又低垂了几分,应道:“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知晓错了。”
皇帝又道:“既有忠,便有诡,既有能,便有庸,既有贤,便有奸,你方才所答,还是太过安逸了些,眼光窄了。”皇城之内,京官不过数百上千人,可比外头复杂多了,皇帝接着说道,“若单纯只是诡臣、庸臣、奸臣,那也不难处置,难的是奸中带能,庸里有忠……你若是连其秉性都参不明白,又如何驭驶?”
语气虽然严苛,但确有几分深思熟虑在。
皇帝身为庶出皇长子,当年能斗过周皇贵妃和楚王,绝不是仅靠河西派的支持而已。
太子在底下端端听着,不敢插话。
皇帝问道:“刘瑞此人能而不贤,闽地作乱多年,明知如此,你可知朕为何还要派他接手福建布政使的位置?”
太子这次不敢贸然应话,思忖了半晌,才应道:“能者虽不贤,身居困境之下,为了一己安危,也会想方设法稳住局势,稳住了局势才有破除困境的可能。而委派忠贤而无能者任之,容易揣着一份‘好心’,把水搅得愈发浑浊,空口无力,最后只能以死谢罪,于民并无好处。”
“正是这样的道理。”皇帝颔首道,神色恢复了几分,又叮嘱道,“你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常把心思撂在了别处,回去后好好把心思收一收,平日里多琢磨琢磨朝中的这些事。”
“儿臣谨听父皇教诲,不敢有违。”
“你先回去罢,朕下次还会再问。”
“儿臣遵命。”
燕有政退下时,瞥见了父皇案上的棋盘,上头摆着残局,眼里流露出些许落寞之色,又很快掩了起来。
他退到门口时,父皇的声音又传来,道:“等等,还有一事。”
太子折返回来,恭听之。
“政儿,除了方才所说的忠贤能、诡庸奸,你以为家臣又当如何用之、驭之?他可比奸臣还要凶险。”
此话一出,太子立马跪地,兢兢道:“儿臣不明父皇何意。”
父皇年才五十余,说不上正值壮年,却也不是年高,东宫太子岂敢养什么家臣。
“你不必紧张。”皇帝说道,“方才忘了给你提问题,现下补上……这是朕下回见你时要考校的问题,回去后好生考虑罢。”
“儿臣遵命。”
太子退下时,神色疑惑凝重,很是复杂,不知是佯装的,还是确实如此。
看着儿子退出离去的身影,皇帝叹了口气——伯渊仲涯给的一番好心情,没到半日,又被自己搅得神伤。
皇帝切实经历了,所以愈是相信皇家亲情是奢望。
眼带落寞的不止太子而已,当皇帝翻开伯渊的书信、燕承诏的密奏,想起太子方才的敬而远疏、答话时的小心翼翼,他的眼底也透露出落寞之色。
好一会儿后,萧内官从外头回到御书房里,皇帝已经收拾好了心绪。
皇帝“突发奇想”道:“诶,自打裴博士入国子监后,朕是不是就没在见过他?”
萧内官愣了一下,没转过弯,一时没想起这位裴博士指的是谁。
皇帝没责怪他,笑笑解释道:“是伯渊仲涯之父,裴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