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等等。”
裴少淮滞步。
谢嘉心有不甘,但仍是说道:“裴少淮,你不想知道更多吗?”可见,谢嘉还是抱有交易心态的,方才的一番话,不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给我儿留条活路,我便告诉你。”
“好。”裴少淮应得干脆。
谢嘉整个人没了神气,说话低沉暗哑,道:“你方才所坐旁的茶案,屉子里有一卷账单。”
是他早就备好了的。
裴少淮重回堂中,果真在屉子里找到了一本不厚簿子,翻开略一看,只见一页页往后,字迹、新旧、墨色都略有不同,是长年累月记下来的原本。
真伪有待商榷。
谢嘉说道:“盐运提举司途经泉州的大宗盐运,我都记在里头了,信与不信,就是你的事了。”
盐运提举司那边的账目做了假,若是对照谢嘉的账目,则能推算假账目里的手法。
再者,从大宗盐运的时当、去向,也能推测出些端倪。
对家既然借泉州港之财,扶持谋私,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希望裴知州说话算话。”
说完这句话,“咻——”声响,谢嘉拔剑,站到高堂案桌上,而他的身后,朱颜靛颜绘制的正是日出沧海图,几重厚浪托举着一轮红日,头上悬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
谢嘉此时,好似站在了浪上,又好似挂在匾下。
裴少淮见此状,即便内里穿着防身软甲,他亦不由身退几步,保证自己的安危。
谢嘉开始发疯似地高呼:“这是我自己一步步爬到的位置,纵使是死,也要死在高堂上,魂悬于此,而非终于牢狱里!”
连死法他都为自己做了打算。
尺寒剑抹脖,谢嘉没有设想过的是,他不是一抹而亡,至死躺在官桌上,而是一边瞪目,口中含糊不清,一边捂着脖子汩汩而流,而后踉跄摔入尘埃,官袍染了血,又在翻滚里染了尘土,十分狼狈。
他活着时,没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死了时,亦未能死成自己设想的模样。
裴少淮将那本账目揣入了袖袋中,看着谢嘉在身前一点点死去,没有半分惋惜,只是觉得此场景太过触目惊心。
另一边,镇守在府衙外的燕承诏,竖耳抖了抖,听闻了剑鸣声。
待他冲进来时,谢嘉已然滚落在地,燕承诏望向裴少淮,眼中带着些疑色,本想出口相问,见裴少淮无意回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燕承诏凝眉,沉思了几息,而后默默拾起谢嘉自刎的剑,连着墙上的剑鞘,暂时先藏入了壁柜中。他背对着谢嘉的尸身,单手抽出绣春刀往后一划,又利刃归鞘,燕承诏的刀痕精准地覆在了谢嘉自刎的伤痕上。
伤口仅深了半寸,光滑了许多。
做完这一切,燕承诏才吹响骨哨,让属下进来把尸身抬走。
第197章
裴少淮与燕承诏走出泉州府衙,包班头随即带人在前后各门贴上封条。
不仅府衙,还有泉州市舶司、盐运司,亦被贴封,等候朝廷另派清官赴任。
锦衣卫抬着担架,谢嘉的尸身虽有白麻布覆盖,但难免露出些衣角,被郡城百姓认了出来。让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沿途竟有老百姓为其哭泣,可转念一想又了然——谢嘉损闽南各地,独富郡城,钱财之下出“孝子”,也是有的。
也未必就是哭谢嘉,兴许是为自个哭呢?
足以见得这郡城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裴少淮与燕承诏并排走在道上,低声说了一句:“还是燕缇帅思虑周全。”裴少淮只身赴会,与谢嘉独谈,单这一点,足够朝中那群言官指指点点的了,若再落得一个“私刑逼得四品大员自刎”的罪行,届时以讹传讹,不知道会被攻讦成甚么样。
再者,谢嘉自刎前究竟交代了什么,不仅会引得朝堂想入非非,还不引得对家谨慎应对。
而谢嘉“意图行刺裴知州”,死于镇抚司缇帅利刃之下,则又是另一番说道了。
“燕某不知裴知州在说什么。”燕承诏先一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上,裴少淮双袖落于椅上,袖袋藏的那卷账本显露出些形迹来,裴少淮掩饰的动作很隐密,奈何坐在他对面的是燕承诏——自然逃不出那如鹰般的双眸。
燕承诏毕竟是天子忠卫,并不习惯对天子有所隐瞒,他眉间微蹙为难着,不多时,索性闭上双眼假寐,眼不见为“净”。燕承诏明白,裴少淮必定从谢嘉嘴里问出了些什么,他有意要瞒自己,便等同与有意要瞒皇帝,燕承诏虽不知缘由何在,却相信裴少淮不是为了私欲。
出于这两三年同伴共事的信任。
燕承诏补刀,更多是为了替裴少淮隐瞒“袖中之物”。
……
从泉州回到双安州,天已暗了下来。
裴少淮归府后,草草扒了几口饭菜,便将自己锁入了书房中。
烛光之下,他先是读了好几遍谢嘉的手账,页页书迹新旧不一,看得出是不时添几笔、删几字,纸张的边缘亦有不规则磨损,如此看来,不似假的。
加之每一条账目能对得上泉州港的漕运记录,裴少淮便觉得有了五六分可信。
仔细对照盐运提举司的假总账,大致便可推断出市舶司昧下银钱的去向,只是裴少淮愈看愈是困惑——这条条账目皆是指向东宫太子,或是入了太子名下的皇庄里,或是入了三公三孤的官庄中。
太子居于皇帝眼下,纵是真得了这些银两,又能往何处去花呢?
且白日里,裴少淮试探谢嘉时,谢嘉一口道出“成王败寇”,便就说明幕后主使不是太子才对。
若真是太子,皇帝一查东宫账目便可发现端倪,盐运提举司辛辛苦苦做假账又有何意义?
重复再看一回,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结果还是一样的。
裴少淮不得其解,究竟是太子有冤,还是太子有诈?
抬头时,发现窗纸已发白,竟是辗转于几本账目中,不知不觉到了天明。
这困意一下子便来了。
裴少淮藏好账本,本想在长椅上半躺小寐片刻,结果时月过来敲门,把他劝回了寝房里。
……
一觉睡过了上晌,午膳后,陈嬷嬷提醒道:“姑爷明日出早门时当心些,别叫那倒污血的小子给撞到了。”
明日是“王船祭”的日子。
裴少淮恍惚间觉得时日好快,又到了腊月时候,北风吹寒南下,该是扬帆出海了。
这王船祭是出海前的祭典,是一种“傩”礼。傩,驱逐疫鬼也。
各族扎竹成船,糊五色纸为壳,纸船内设神座,先扛至各神庙前祷拜,再送至海边焚烧。
又有遂取猪血、狗血、鸡血、牛血等,置于桶中密封,一路疾跑挑至海边倒掉,化于汹涌海浪间,挑担的人选非身强体壮、福气大的年轻小伙不可。家家户户都得躲着,免得撞上不吉利。
为的都是一个意思,祸随纸船污血走,出海的商船能一路稳稳当当的。
裴少淮对陈嬷嬷应了一声:“我省得了。”
翌日,裴少淮推迟了半个时辰出门,自不会遇到那倒血的福气小伙,不过午时回府的路上,倒是遇见了跳“傩戏”的队伍。
只见庙宇前,搭台唱戏,长街外,众多傩神踏舞游走。
傩戏江西最盛,其他各地亦有,礼俗不尽相似。唯一点是一样的,玄衣朱裳,头戴傩神面具,以一种类似远古狩猎的动作,执戈扬盾而舞,夸张而滑稽。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足有数十位傩神,木质彩漆的面具,或美或丑,有气宇轩昂的太子神,也有鼓目暴睛的天王、面貌狰狞的夜叉,还有笑意呵呵的七品县官。
一场打戏完毕,孩子们纷纷围着太子神追逐,口中一直嚷嚷着“太子神”,抢着沾沾太子神身上的贵气
正赶马的长舟,道了一句:“这太子神舞得真好,面具底下必定是是个熟稔的老师傅。”
裴少淮闻言,怔然几息后恍然大悟,前天夜里久久想不通的事,此刻有了个新推断——太子神的面具最是气宇轩昂,谁人能不想戴呢?
裴少淮心中暗想,太子未必是幕后推手,但他会不会真的得了这笔银子,对家这般“慷慨”送财,为的只是戴上太子神的面具。
至于这顶面具,是太子亲手送出去的,还是被人算计在内,又不得而知了。
在朝数年,裴少淮和太子接触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对太子算不得了解。
裴少淮本不欲插手皇室家事,奈何不知觉越陷越深。没法子,在这皇权攥于一人之手的世道里,不是君主择臣,就是臣择君主,若想盛世民安,非君明臣贤不可。
锣鼓乐声渐渐停歇,太子神掏出一大把蜜饯分给孩童们,孩童们欢喜散去,太子神得以暂歇,揭下了面具,果真如长舟所言,面具之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
几日之后,泉州林、陈、上官三府揭开封条,抄家查点,上缴国库。
此事由布政使主办,裴少淮与燕承诏主督。
地窖里一池又池的铜板子,这些已不足为奇,令裴少淮惊讶的是,藏银的地窖中,一个个浑圆的银冬瓜堆于架子之上,使得那成箱的碎银黯然失色。
银冬瓜与怀同大,赤手难以抱起。
而隔壁的金藏窖里,则是一团团实心的马蹄金。
清点时,一时难以计量几两几钱,只得以几瓜几蹄暂且记着。
三大族戴着“官商”的头衔,坐拥泉州港多年,他们攥在手里的金银便有这么多,交上去的不知道会有多少。
明明每年皆有大量的白银流入大庆,为何朝廷国库缺银,百姓手里无银,便是因为白银葬在这些贪商的地窖中,成了一柄柄银冬瓜。
这便也提醒了裴少淮,开海通商以后,若是钱财不流入民间,照旧是死路一条。
银币之策还需下狠力气继续推行,逼着天下商贾把窖藏的银子置换出来。
……
双安湾外,港口雄开千帆涌,同安城内,闹市人喧车马重。
自从告示开海以后,小小的同安城显得拥挤起来。
才修到一半的官道,已经开始有货商赶马前来卖货,一批又一批地涌入双安州。
大庆北边的海商们,他们要比闽商早一个月发船,知晓闽地沿海贼寇已被剿除,海上们不再舍近求远绕到澎湖外再下南洋,而是沿着大庆的海岸一路南下,少了许多凶险。
还有海商临时停靠双安湾内,补给物资。
原先觉得修得太大的港池,如今看来,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双安港还要继续扩建。
走在城里街道上,小摊小贩多了,连闲叙喝茶的茶楼也变得拥挤起来。几个月前,脚夫们还在忧虑无活可做,眼下到巷子里寻工的雇主,只怕是比脚夫还多。
齐家堂近来买了一处阔院子,翻修成了族学,供更多族中子弟读书,眼下修缮完毕,便想着订一块好木料的牌匾。
此事落到了二十七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