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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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津回到自个院里,叙哥儿撒欢跑来,扑到了父亲身上。
小团子见父亲一脸笑意,遂问道:“爹爹今日很是高兴?”
少津点点头,笑言道:“因为爹爹的兄长要回来了。”
“爹爹的兄长,是……是大伯,大伯要回来了。”叙哥儿掐着手指算称呼,也跟着欢喜起来,道,“那叙哥儿的兄长也要回来了。”
两岁的叙哥儿对未见过面的小南哥哥、小风姐姐充满了好奇、期待。
一旁的陆亦瑶噗笑出声,打趣儿子道:“傻小子,哪有自个叫自个叙哥儿的。”
“就许你们叫,不许我自己叫,什么道理?”
一家三口都笑了起来。
是呀,少津的兄长要回来了,正叙的兄长也要回来了,这座府邸又要添许多生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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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秉元、裴少津所猜不假。
这日,皇帝叫来了五位阁老,又叫萧内官取来了都察院的官职簿。
皇帝说来说去,总就一个意思,都察院正好有个实缺——正四品的敛都御史,他想把裴伯渊放到这个位置上。
皇帝道:“裴爱卿既任过科官,又外任过知州,虽年轻了些,却也担得起道官一职了。”
这偏爱着实是有些“混淆官职”了,那“敛都御史”和“道官”能是一回事吗?那六科给事中是科官,十三道监察御史才是道官。
领十三道的敛都御史,在皇帝口中都成道官了,这不是妥妥的故意避重就轻吗?
敛都御史可是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
皇帝跟前,几位阁老自然都收着自己的心思,胡首辅亦道,一切按律例来办即是,并无什么大不妥。
可出了御书房,各自脸色就都变了。
张令义、徐知意两个自是为少淮欢喜,可其他三位脸色却是沉沉。随着时间的流逝,居于要职上,人都是会变的,内阁里早不是三年前那般一团和气了,各有各的主张,也各有各的势力,有时相合,有时相悖。
果不其然,本是内阁才知晓的事情,没出两日,便已闹得朝中人尽皆知,知道的人多了,阻力自然也就来了。
科道官们轰炸般上折子,通政司一日送三趟都送不过来。
不是裴少淮不能当敛都御史,也不是他胜任不了敛都御史——裴少淮翰林、科官出身,若是年纪大些,七品直升四品也不足为奇,毕竟不鲜给事中直升四品侍郎的先例在。而是老狐狸们不想裴少淮这个“人精”在这个时候入都察院。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一起来办,吏部重在“办”,都察院重在“督”,相互掣肘,在搏击当中取平衡。
裴少淮这个时候入都察院,以皇帝的性子,必然会让裴少淮挑京察的担子,如此一来,都察院觉得自己的权力被新人横插一脚、分了一杯羹,吏部觉得受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官员督察,其他被考察的京官,莫名被刚回来的京外官骑在头上,自然是各方都不愿意。
再者,若是裴少淮趁着这个时机,再放几个自己的姻亲、同窗进入要职,这股势力可就起来了。
不得不防。
对于不受自己掌控的聪明人,即便百般敬佩其才华,也会提防着他与自己为敌。
所以九成的折子,不说不让裴少淮任敛都御史,而说恳请皇上再缓缓,用才不能急于一时,等到京察之后再下旨任命也不迟。
毕竟京察不就是先论功过、再论官职吗?
声声哀求皇上不能为了一人而坏了规矩。
在这一众大体相同的折子中,又属吏部尚书王高庠的折子更为高明一些,他肯定了裴少淮这么些年的功绩,称呼其为难得的治国贤臣、清正才子,写道:“……贤臣难得,为延续大庆昌盛,陛下之才储,当为东宫所用,教习传训储君左右。微臣以为,裴知州可入东宫詹事府,任少詹事一职。”
詹事府少詹事,正好也是正四品官。
第215章
裴少淮所乘官船仍在保定府外,京察亦尚未开始,然他已成了焦点人物,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遵照长辈们的吩咐,徐言成、杨向泉、陈行辰等几个并未冒头替裴少淮说话,免得把水搅得更浑,反让对家得逞。
正如徐阁老叮嘱徐言成,道:“你们几个当下最要紧的,是准备参加堂审的事宜,立足朝堂,至于伯渊的事,还有我们几个老头子在。”
隔日,徐阁老便与张阁老一同去了武英殿。
二人一入殿,殿内氛围顿时变得张弓拔弩起来,胡首辅挥挥手,叫属下、随从出了殿,关上了门。
徐阁老尚能保持面上的“和气”,但张令义那暴脾气,何曾遮掩过,一开口便质问:“胡首辅,时移世异,你又要搞回楼宇兴的那一套吗?”
裴少淮任职一事,唯有几个阁老知晓,若非胡首辅授意,这风哪能漏得这般快?
自己不便开口驳了皇帝的脸面,便想借着广大言官之口搅黄此事。
“张阁老,你休要信口雌黄,往本官头上扣罪名。”胡首辅亦是一腔怒火。
两人隔着堂吵了起来。
胡祁虽为首辅,但论及门生势力,是有些不及张令义和徐知意的。张令义身后有个兵部,又与五督各武官相熟,称得上是武官在朝的“代言人”,徐知意寒门出身,代表的则是清流官员。
而胡首辅,若非当年裴珏受“金蝇虫”一事牵连,岂会让他捷足先登,抢了入阁的名额。胡祁入阁后,被楼宇兴和沈一章压得死死的,几年间都没什么动静。
在胡祁打算慢慢熬年头的时候,柳暗花明,发生了一起妖书案,楼宇兴、沈一章接连倒台,三辅、四辅也跟着一并出局,这天大的好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助他成了一朝首辅。
胡首辅想趁着京察大计,把自己的手往外伸一伸,又知晓裴少淮与徐知意、张令义的关系,自然不愿看到裴少淮得势、插手京察大计。
“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既没有提携自己的门生官居要职,又没有帮自己的姻亲子弟造势升势,清清白白做事,何来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一说?”胡首辅反问道,以“门生”、“姻亲”内涵徐与张的关系并不单纯,又讥讽道,“座师帮着门生,门生挺着座师,姻亲连着姻亲,要搞楼宇兴那一套的,恐怕是你们罢?”
“拿这些话污蔑一个晚辈,这些话你也说得出口。”徐阁老也开口了,“论师不论年,论功不论圈,莫说我与他是甚么关系,就说他裴少淮的功绩是不是真真切切的?”
徐阁老简单列举了几项,道:“银币一出,大庆国库是不是充盈了?废了朝贡,四夷打秋风是不是少了?剿了贼寇,闽地沿海是不是安定了?开海通商,天下百姓是不是多了新活路?谋身谋国谋天下,胡首辅此举究竟谋的是什么?”
句子出自《鬼谷子》的“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徐知意这一副巧嘴,属实是骂人不带脏字了。
“我一人辩不得你们两个,你们也无须在我这里辩了。”胡首辅被气得满脸通红,道,“这武英殿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跟逛大街一般,那就趁着京察自陈,本官向圣上请辞,让你们来当这武英殿的主好了。”
张令义、徐知意皆是一凛,胡祁怕是早就算计好了,堂堂一朝阁老卖些苦肉计,把这趟水搅得更浑更浊。
届时,“裴、徐、张等几家串联成势,逼得首辅请辞”,三人成虎,可真就说不清了。
张令义“狡黠”些,当即想到了应对,言道:“不止胡首辅会这招,我与徐阁老这便就去辞官告老,看还有哪些谋身者能诋毁裴伯渊受座师、姻亲提携。”
不欢而来,不欢而散。
……
辅导太子,必选端重之士,择其善者而从之,于是便有了詹事府。
这日,趁着太子燕有政入府研习军机重务时,吏部王尚书亦来了詹事府。
王高庠任吏部尚书,身兼太子太保,得太子称呼其一声“王先生”。便是说王高庠是妥妥的太子党,是太子身边的第一要臣。
四年前,裴珏辞官致仕以后,空出至关重要的吏部尚书位置,皇帝特意从詹事府选了王高庠出任此职,就是为了给朝廷百官们表一个意思——这皇位就是要传给太子。
王高庠在吏部,近水楼台,会为太子拉拢一批臣子,他日太子登基时,手边便不会无人可用,被官员们架空着。
皇帝这是在为太子深谋远虑,也是在考验太子,看他能不能把控好这个“度”。
蒲席上,一方矮桌,两盏清茶,烟雾袅袅。
“殿下,有件事恐要您到皇上跟前说上几句。”王尚书说道。
“王先生请说。”
从话语态度来看,这对“师生”之间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太子颇为信任、重视王先生。
“臣已上奏陛下,请陛下赐官裴少淮少詹事,为殿下所用,还请殿下入宫,表几句求贤若渴,将裴少淮收归麾下。”王高庠顿了顿,用极低的声音继续道,“也看看陛下是何态度。”
听前一句,太子以为只是纳贤,听了后一句,则陷入了沉思。
半晌,太子略显为难,似是并不情愿,他道:“孤省得这位年纪轻轻的裴知州,做了一番功绩,很得父皇欣赏,父皇考校时,也曾不时说起过他。”
“确是位能臣。”王高庠道。
“既是位能臣、贤臣、清臣,王先生何必要算计他?”太子疑惑道,“若是叫父皇猜出来,只怕是会不高兴。”
王高庠只好点破,解释道:“不是臣想算计他,而是臣伴在殿下左右,不得不算计他。”
他取出了一张图谱,铺在矮桌上,上头画着裴少淮的姻亲关系,道:“殿下,裴少淮所代表的,已不单单是一个臣子,而是一股势力。”
王高庠给出了两种假设,道:“倘若陛下答应了,便是同意殿下将这股势力收为己用,殿下可从裴少淮入手,自然要把他先放到身边来。”
“倘若陛下驳回,这便不好办了……”王高庠道,“只怕他仗着陛下的圣眷,势力越来越大,在朝中根深蒂固,他日殿下登基之时,其与殿下分庭抗礼,臣子没个臣子样,不得不事先防着。”
小裴熬成老裴,随先皇、有功绩、得民心,这样的老臣,天子都得礼让三分。
王高庠说的是实话,也确实为太子着想,却也隐瞒了一些话、一些私欲。
其一,裴少淮为太子所用,也是为他所用。
其二,从龙之功不容二虎,何况裴少淮比他年轻了将近两辈。
抛开私欲不谈,太子要给支持自己的部下一个交代,王高庠一样要给自己的门生、部下一个交代。
众人都上了一艘船,一齐发力划桨,并不会因为谁停了手,船就会停了下来。
这次京察,王高庠已经失了一个考功司郎中,吏部操控的势力大大被削弱,他手里的权力,不能再被他人分走了。
见太子仍面带疑虑,王高庠劝慰道:“至于殿下担心的,臣以为,在陛下眼里,殿下最大的错不是做错什么,而是什么都不做、不敢去做。”
帝王权术之精髓,就在于因势而变,上下制衡。
“总是要先做了,陛下才有指纠殿下的机会。”王高庠道。
他最后的这两句话劝服了太子,太子应道:“王先生的意思孤省得了,晚些时候,孤便进宫。”
……
……
张令义所言不是玩笑话,没两日,他便与徐阁老一齐提前呈了自陈疏,奏请辞官致仕。
皇帝压根没看那两本折子。
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随便抽两本出来,必有裴少淮三字。
皇帝起身,指着环绕的折子堆,佯装气恼对两人笑道:“朕正为这些折子烦扰着,两位阁老还要前来凑个数,给朕多添几分忧心吗?”
自然是不会准他们辞官的。
“臣等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