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只要遇到荧惑守心,必定君死民乱。那些不据事实的稗官野史,则又写得更夸张一些。
自此后,荧惑守心便成了预示天子命运和统治的大凶之兆,什么“朝廷易政,天子易位”、“大臣为变,谋其主,诸侯接起”、“天下大寒大旱,岁饥民困”……皆与荧惑守心相关。
不仅天子害怕荧惑守心,百姓也害怕。
后世早已证明,荧惑守心只是寻常的天文星象罢了。但裴少淮不得不承认,说是妖言惑众也好,说是迷信无知也罢,这些所谓“天象”、“凶兆”本就是古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挑动世人神经的信仰。
在识字者十不足一的世道里,空口白牙去跟世人解释,星象是假的,凶兆也是假的,必不可能实现。
更不可能打败对家。
这个所谓“预测”,很可能就是对家设计出来的,毕竟荧惑守心还没有真正出现。
所以裴少淮神情依旧平静,他拍拍吴见轻的肩膀,说道:“我已收到你的提醒,至于星象,你如实上禀便好。”
“星象所指奸臣是你,你不害怕”吴见轻又问了一遍。
“不必为我担心。”裴少淮望着少年郎的双眼,真诚说道,“如实上禀预测结果,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母亲、祖母,这才是你现下需要顾虑的。”
他不希望吴见轻隐瞒天象而涉险。
再者,对家能把手伸到钦天监,钦天监又不止吴见轻一个臣子,预测结果怎么可能瞒得住。这根导火索势必会被点燃。
吴见轻面露犹豫、迷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有的卦象、星历,他已经了熟于心,但祖父所说的“观的是天,守的是心”,他还未参悟透。
裴少淮见他迷茫,问道:“你今日为何过来”
“因为祖父几次说过你是个百年难得的贤臣、能臣,因为……”吴见轻一直在倔犟地忍住伤感,每提及吴监正,眼神里的伤楚都会浓几分,他道,“因为祖父说过要守住本心,成事在人。”
“你今夜过来,与我说了这些,已经守住本心了。”裴少淮取来黑斗篷,重新替吴见轻披上、系紧,道,“记住了,保护好自己。”
“回去罢。”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道。
吴见轻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裴少淮忽然想到一处疏忽,他必须提前提醒吴见轻,吴见轻顿住了步子,裴少淮道,“吴监正前段时日曾提过‘五星连珠’的吉兆,此番荧惑守心上禀后,或有人会出言诋毁你的祖父……你需要先隐忍住这口气。”裴少淮的语气渐渐放弱,于心不忍。
诋毁什么诋毁吴监正死于谎言,死于天谴。
朝堂之争对吴见轻而言,很是残忍。
少年郎再也忍不住,忽地转过身,把头埋在裴少淮的肩上,浑身发颤地低声抽泣,咬着牙不让哭声传出来,滚烫的泪水湿透了裴少淮的衣裳。
“我再也没有祖父了……”吴见轻哽咽道,“我一点儿都不想穿上这身官服,一点儿都不想。”
“会过去的。”裴少淮只能轻拍少年郎后背安慰道。
吴监正把孙儿教养得很好,好到裴少淮眼眶跟着泛红。
最后,吴见轻抹干眼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裴少淮,道:“这是从祖父遗物中找到的,是写给裴大人的。”而后出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信封已经被拆开过,说明吴见轻私下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裴少淮打开信读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信中用语有几分轻快,写道:“……吴某倘若遭遇不测,也非大人之过,请大人无需介怀,吾乃是为大庆之太平昌盛而逝,还望大人成全吴某的这份私心大义。”
“……见轻年岁尚小,心智未全,远未成才,还望大人能够帮着提点一二,叫他不要行错走偏。”
裴少淮把信折成了元宝状,走到庭院里,对着满天的星辰,点燃了这只纸元宝。
一阵夜风吹来,点点纸屑火星随风吹向空中,短暂与星辰同亮了一瞬又熄灭。
裴少淮从不是在单打独斗。
第237章
暗夜里的星光,它自天上来,自然也要回到天上去。
吴监正遗下这封书信,便说明他早已察觉到危险,或是有人胁迫过他,要他以星象造势。
裴少淮想去见皇帝,但他不能去。
宫中藏着一股势力,他们如灯下黑影,匿迹潜形。他们能躲过南镇抚司的追查火烧乾清宫,还能把手伸到钦天监,绝非一日之功。
如此情形下,任何一个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导致打草惊蛇、鸟去巢空。
接下来,裴少淮与皇帝之间,只能凭着默契行事。
回到衙房里,裴少淮看着窗前灯盏怔怔出神,其实他心底并非那么踏实。因为他不知道,倘若真有荧惑守心,倘若形势所逼,皇帝最终会如何选。
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太平相比,区区五品小官似乎不足挂齿。
皇帝曾说过,不管再暗的夜、再大的风雪,也会有一盏灯送裴少淮出宫。
裴少淮更希望自己手里提着一盏灯,这盏灯叫做“民权”。天权惑人,皇权慑人,官权依仗皇权、又制约皇权,使得这盏灯夹缝求存。
其实裴少淮可以先退一步,退一步隔岸观火,等形势明了再做抉择,以此保全自己。但隔岸观火的代价是火势越来越大,殃及池鱼。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希望放出来的“鹿”,能够把背后的饕餮大蛇引出来罢。
……
翌日,钦天监的密疏上呈天子。天气却格外晴朗,久违的暖阳驱走了暮春的寒气。
裴少淮早早归家,与家人一同用了晚膳。
“大哥今日好似有心事?”饭后,兄弟二人在庭中散步闲叙。
裴少淮笑笑掩饰道:“哪有什么心事,无非是宫中形势不定,心中有些不安罢了。”他转移话题问道,“近来北疆形势如何?”
“顺顺利利捱过了一年长冬,军饷充足,又有茶马交易牵制着,一切平稳。”裴少津道,“大哥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眼下朝中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北疆。
“不可掉以轻心。”裴少淮道,“有时候,能让鞑靼冲破边防关卡的,不是他们所向披靡的战马,而是大庆的内乱、民心不稳。”
“大哥意思是,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鞑靼南侵之心不死,还要防秦晋之地生乱而失守?”裴少津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继续道,“稳军心,也要稳民心。”
裴少淮点点头,道:“朝廷修改马政之策,收回了肃王、晋王侵占的草场,也要防着他们心生不满,与敌里应外合。”
太仆寺卿陆严学是少津的岳祖父,兵部尚书陈功达、阁老张令义又十分赏识少津,裴少津一直在往“兵家”这条路走。
“你要把心思多放在这上面,遇到事情多与张阁老、陈尚书商量,只要守住了北疆、东海,朝廷的动乱才不会引发为战乱。”裴少淮提点道。
“我知晓了,大哥放心罢。”不知为何,裴少津总觉得大哥今日说话怪怪的。至少平日里,兄长不会明晃晃同他讲这些,只会稍加提点,让他自己想明白。
裴少淮紧接着又说到海防上,他问少津:“上次大姐回来,是不是说大姐夫、言成去了河间府,和倭国的外使们周旋?”
“是有这么一回事。”
“下回见到大姐夫和言成,记得再提醒他们一句。”裴少淮道,“倭国虽研学我大庆之礼仪教化,却改不了他们的贪性兽心,本身便有慕强欺弱的劣性在,与他们周旋时,千万莫被他们表现出的服帖、虔诚所迷惑。”
继而说到东海防御上,裴少淮道:“长江淮河水系乃是大庆漕运的命脉,有操江都御史、应天巡抚、凤阳巡抚三位大员镇守,他们直接受命于天子,等
闲人很难插手、渗透,是以南边的动乱若想引到京都来,只能由东海北上,五军水师应在海上严阵以待。”
“大哥今日为何突然谈起这些?”裴少津疑惑道。
“突然想起便提了一嘴。”裴少淮步子不停,继续往前踱步。
兄弟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府邸东南角,所谓“坎宅巽门”,裴府的宅子是典型的坐北朝南,大门设在“巽”向东南角。
裴府为勋贵人家,建的是屋宇式大门,屋前屋后各两根漆红的大柱,稳稳当当地撑着梁架,上承屋顶,盖瓦起脊。
世上因有屋而有门,又因屋中之人有了“门第”一说。
裴少淮驻足门前,落日余晖斜照在瓦上,青灰变金黄,他的目光落在两根檐柱上,饶有兴致问弟弟道:“津弟可知屋前为何要设两根檐柱,而不是一根?”
“自然是因为要各顶一头,才能架得起屋脊。”裴少津不假思索道。
“津弟说得有道理,各顶住一头,这座大门才能牢固不倒。”裴少淮念道,没了他,还有少津能够撑起裴府。
裴少津愈发觉得兄长今日奇怪,不止有心事,笑脸下还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他正欲开口问,却闻裴少淮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书房检查正观、云辞的功课了。”
看着兄长负手慢步朝书房走去,这闲庭信步又好似没事人,使裴少津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
裴少淮先进了正观的书房。
小小少年正在屋里踱步背书,身姿挺直,影随身动,背的正是入迷。
小南、小风的性子其实都很像裴少淮,只不过小南承了父亲的沉稳细谨,而小风承了父亲暗藏的那份胆大敢为,还有一点点“狂傲”。
正观背得入神,裴少淮也看得入神。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南终于注意到门外的父亲,他赶紧放下书卷,还吃力地替父亲挪了挪椅子朝向,请父亲过来坐下,准备背诵功课,听父亲的提问。
古人道,父子不过狎。今日,裴少淮却把小南抱起,放坐在膝上。
“爹爹今日不考校学问了吗?”
裴少淮摇摇头,温言说道:“你同爹爹说说今日都去哪玩了罢。”
“孩儿今日随祖父去了国子监,看见了好多学子在读书习文。”小南挠挠头,有些困惑,道,“不过……”
“不过什么?”
“回来的道上,孩儿见有许多年岁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他们或在巷子里打闹踢石子,或跟着父母干活做事,还有人趴在国子监墙头,指着学子们说说笑笑……我问了祖父,祖父说读书机会难得,世上并非所有孩童都能读书。”小南说道。
“所以你想知晓他们为什么不读书?”
小南点点头,小南接触的人和事还不多,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一直以为读书是件常事,当他发现有人不一样时,自然容易产生好奇。小南道:“父亲不是说读书可以使人长见识、明是非吗?”
既然读书是好事,大家为何不去做?
这个问题,其实一句“他们家中无足够的银钱供他们读书”就足够糊弄过去,但裴少淮在儿子眼中发现有光,那种不经俗世而清澈的光。
小南、小风何止是性子像他呢?
小南问:“是没有足够的书卷吗?”
裴少淮摇摇头。
“没有足够的学堂和夫子?”
裴少淮还是摇摇头。
“这些都是缘由,但不是最主要的缘由。”裴少淮解释道,“最主要的缘由是,当一个人读书识字、见多识广了,他心底的愿望便不止于吃饱穿暖。”
“这不对吗?”小南更加疑惑了。
“对,这当然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