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江子匀诧异道:“淮弟竟然没有读过此书?”
裴少淮点头,应道:“从未读过,故此才会如此好奇。”
江子匀更加诧异了,有些不可置信,问道:“那淮弟答策论、写文章时,所需知晓的时政策略、历朝典章制度、古今兵制,还有八大家文章的流传优劣、历朝钱法、河工水利等诸多细碎繁杂的学识,是从何而来?”
其实江子匀还未说完,要答好策问,写好八股文,需要涉猎的知识面十分之广,几乎涵盖各行各业、各朝各代。
裴少淮想了想,应道:“或是夫子讲授的,或是夫子叫我等回去研读某某著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许多事都能有个一知半解,然夫子说还远不能及。”
“无怪你文章写得那么好,句句都能言之有物,原来是胸间有乾坤。”江子匀一边感慨一边将《十科策略》递给裴少淮,又道,“这书里头归纳的,便是我方才问你的那些,一共分为十科,故有此名。”
又言道:“天下许多学子钱囊羞涩,无法博览群书,或是时日不够,难以精读细读,只能借此书窥看一二,自行理解。”
裴少淮翻开一看,果然如江子匀说的一样,十科分门别类,一一讲述,许多重点都能有所体现。缺点亦十分明显,纸页有限,涉及太广,内容只能点到为止,不能深入。
这不就是后世的考试教辅书吗?
江子匀叹息道:“这样读书也是无奈之举。”又拿出一本《二三场群书备考》给裴少淮,道,“这本也是必不可少的。”
至此,裴少淮终于明白夫子所言那句“受那急功近利科考速成之术影响”是何意味。
裴少淮心想,此事并无对错之分,若是都能博览群书自然最好,可若是没有条件,难不成就不读了吗?他不能以“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姿态去看待此事。
“谢子匀兄替我解惑。”裴少淮道。
“这哪算是解惑。”江子匀笑道,“哪日我遇见不懂的时政典故,向你请教,那才是你解惑我呢。”
……
自裴少淮去上府学之后,徐府学堂里便空了一个位置。
裴少津时常习惯性转头,拿着文章问:“大哥,你看我这一句写得如何?”久久不见回应,才意识到大哥已经去府学了,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轻叹一声,“果然还没习惯过来……”
徐言成亦是如此,他早晨准备笔墨时,时常还把裴少淮的那一份也端出来放在桌上,等到夫子上课了,才后知后觉——少淮即便要来,也是午后府学散学之后,才会过来向夫子讨教。
裴少津、徐言成两个小子读书越发认真了,两人私下曾聊过。
“我俩好好准备,等来年院试一过,我们成了秀才,便也能到府学里和少淮一道研习了。”徐言成道。
“夫子说你每次破题都十分巧妙,只需再磨练笔力,来年一定没有问题的。”裴少津道,又说,“我最近却有几篇文章有些偏题,夫子叫我回去再读一遍章句集注,若是不能做到精巧破题便选择中规中矩。”
“以你的资质,绝非难题。”
两个小子相互鼓励,心中都有了目标。
一旁的小言归也跟着说道:“大哥、小舅,我是不是也要更加用功,追赶你们?”
又道:“我也想同你们一起去上府学。”
言成笑笑,揪了揪小言归的脸蛋,说道:“读书要一步步来,你还早着呢。”
第43章
朝廷曾下诏言:“惟致治在善俗,善俗视教化。”命各地府衙修建府州县之学,以兴教化,朝廷对官学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礼、乐、射、御、书、数,皆在教化之内,在顺天府学里亦设有相应的科房教习六艺。
“欲成为君子,必先学六艺”,虽有言如此,但除了书和数,其余四艺基本退出科考之列,主流风气还是以研习八股文章为重中之重,所谓学习六艺不过是承袭传统,学个趣儿。
六艺每三五日才有一课,皆设在午后。出身高门的学子,自幼接触,不必学也会。出身寒门的学子,购置笔墨纸砚已是大花销,又哪来的银钱买琴买弓,大多选择学习吹笛,借府学的旧弓体验一番,也就罢了。
御马射箭就更不必强求了。
至于数科算学,大庆虽未白纸黑字规定不考,然则近十年的科考题目中鲜有出现算学题目,即便是有也是结合策和判来出题,涉及的知识不外乎是“乘、因、加、归、减、精”等简单算法。
朝堂上,算学归于天文历法之官来辖管,此官又多以世袭为替,自然也就鲜有人立志于此了。
府学的算科课堂上,教谕来来回回讲“乘、因、加、归、减、精”,又举些计算税赋的例子,糊弄度日。
裴少淮十分无奈,数科杂学不受重视,已然成了风气,文人已形成惯识。他虽知晓算学之重要性,可以他一己之力目前尚不能改变甚么。
裴少淮轻叹一声,取出白纸,尽力回想自己前世学过的一些算学知识,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以备后用。他不敢用后世的符号来写,倘若被人发现,以“擅造妖书谣言”之罪名举报他,他的前程可就算是玩完了,指不定还要吃一百板子,下手狠一些或瘫或亡。
《大庆律》有言:“私家收藏玄象器物、应禁之书,私习天文妖言惑众者,杖一百。”
所以裴少淮写得很慢,所记的内容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权当是数科课上消遣时间了。
……
刚进府学的头两个月,五十名新进秀才皆十分规矩,巳时开堂后教谕升座,诸生行二拜礼,拱手齐立,等教谕言“坐下”方敢落座,书案上笔砚、书籍安顿得齐整。
讲授经义、八股文章的教谕毕竟是国子监抽调而来的,皆有些水准在身上,裴少淮每每听下来,总能发觉些可取之处。取百家之长以强自身之短,倒也没有虚度光阴。
可渐渐地,秀才们熟悉了府学的规矩,在课堂上开始呈现懈怠之态,学习之事也有自己的主意,常常有人前来点个卯便中途离去,课堂上也不乏低声交头接耳者。
散学之后,打着探讨学问的旗号,结伴前去拜访曲居士一醉方休的学子,不在少数。寒门学子成秀才以后,生活大有改善,怀里有了余钱,亦有不少人加入此列。
这日,裴少淮回到斋舍小院,恰好撞见有人与江子匀拉扯,言说要请他去贺相楼里讨论学问,江子匀不肯,只推辞道自己近来脾胃不佳,要留在府学里静养。
“你若不去,便是不给同窗面子,只消过去坐一会儿,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江子匀仍是辞了,那人只得讪讪离去。
裴少淮见此,对江子匀的好感又添了几分,能不受人惑坚守本心的人,颇为难得。
休沐的前一日,裴少淮正打算回伯爵府,恰巧见江子匀的房门大敞着,便敲门进去与江子匀叙话。
江子匀放下笔,起身稍拱手,道:“淮弟这是收拾妥当准备回去了罢?”
“正是。”
裴少淮见桌上散放着许多誊抄好的书页,正在晾干墨迹,还有一沓已经叠整齐的,遂问道:“子匀兄这是在抄书?”
“近来功课不算紧张,替人抄几本书,聊挣几个钱来买笔墨纸砚。”江子匀轻松应道,“权当是温习书卷和练习书法了。”
江子匀的字端正微宽,笔划圆润,看起来很整齐很舒服。
大庆朝虽已大兴印刷术,但不少富人仍是更喜欢抄本,读起来更有韵味,书局雇佣书生誊抄书卷是常见的事。
裴少淮不曾缺过读书的银子,没吃过这样的苦,是以,他没有评论甚么。他同江子匀借了《周易》的读书笔记,又借给江子匀两本历代兵策简析,便不再打扰。
等裴少淮休沐回来后,观察了好几日,发现事情好似有些不对劲。不止江子匀在抄书,隔壁几个斋舍院子里,亦有不少寒门子弟在替人抄书,他们只需要负责抄,书卷纸张会有人来送,抄完又会有人来收。
还有善作画者替人临摹画卷的。
裴少淮好奇一问,才知晓这些活计都是苏秀才给介绍的。这苏秀才三十好几,早七八年就已经进府学了,已经成家,住在城内西北角,平日里极少来府学,只有重要大典时才出现点个卯。
江子匀说道:“苏秀才与城南书局的掌柜相识,知晓我们几个手头不宽裕,便把活介绍与我们,还替我们抬高了十文钱的价。我听了,觉得不是甚么辛苦事,能巩固学问又能闲挣几个钱,便答应了。”
见裴少淮神色不太好,遂问道:“淮弟,此事有甚么不妥吗?”裴少淮虽比他小许多岁,但见识比他广,心思比他通透,这一点江子匀是明白的。
还未等裴少淮开口,只闻敲门声,正是那苏秀才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道:“呦,裴少爷也在。”
苏秀才问道:“那本书稿不知江秀才抄得如何了,可还差许多?”
江子匀应道:“还差五十多页,快了。”
“不急不急。”苏秀才始终笑盈盈的,又递上一个小钱囊,抖了抖哗哗响,道,“我今日恰好路过书局,李掌柜提早与我结账了,我便也提早给你们送过来了……这书若是来得及,明日交给我最好,若是赶不及,晚一些也不曾影响。”
凑近看了看江子匀抄的字,苏秀才夸赞道:“工整秀气,带有韧性,江秀才这样好的字,下一本再提二十个钱也不难,你且待我送书的时候跟李掌柜再讨讨价,下一本就给你提上去。”
“苏秀才过誉了。”江子匀谦虚道。
待苏秀才告辞后,裴少淮才道:“子匀兄还未看出甚么不妥来吗?”
江子匀很认真沉思了一会,仍是一脸困惑,道:“除了催我明日交书稿以外,似乎也没听出甚么不妥来。”提前一日交书稿,意味着江子匀今夜要点灯夜战了。
裴少淮心里暗暗感慨,江子匀果然还是历事太少了,比不得已经摸爬滚打好几年、浑身圆滑的老秀才,被人算计了还想不明白。另一方面,裴少淮又觉得江子匀一身正气颇为难得,不忍不去拉他一把。
裴少淮这才点明要害道:“赵督学轮流赴北直隶各州各府组织岁考,今年从顺天府先开始,十月底考试,眼下已经九月初了,子匀兄还有心思抄书?”
督学大人组织岁考,将会再定顺天府内所有秀才的等级,优劣排序,酌定赏罚,只有得了优等才能续任廪生,否则便会被别人替了去。
顺天府学共有五十个廪生名额,眼下已经超出六个,后面的人亦是虎视眈眈,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裴少淮又道:“替人手头宽松本是件善事,可选在这个时机不得不让人怀疑动机……你再想想,苏秀才找的都是何人替他抄书?”
江子匀这才想到,抄书的同窗们皆和他一样——已是廪生或可争夺廪生的寒门学子,生活有所改善但手头仍不宽松。
苦读多年,终于可以靠读书本事换些银钱,很容易就心动了。
可以抄书的穷秀才多了去,为何偏偏找到他们几个?
裴少淮最后道:“子匀兄把时间花在抄书上,耽误了温习,岁考若是落了下乘,被人替了,来年没有廪膳发放岂不是捡了铜板丢了银两?”
江子匀哑然,脸上又羞又惭,只能后退一步,朝裴少淮鞠躬作揖,感激道:“感谢淮弟点醒我,否则我不知道要摔多少跟头。”
江子匀又道:“我这便去提醒其他几个同窗,免得他们被算计耽误了功课。”
“子匀兄且慢。”裴少淮留住了江子匀,劝道,“子匀兄这般做,虽帮了他们,却也得罪了苏秀才,府学往后的日子还长。”秀才圈里还有圈,苏秀才是老滑头了,要抓弄为难新人也有颇多手段。
要对付一个小秀才,以裴少淮的身份自然容易,可他终究是他,江子匀是江子匀。裴少淮想帮江子匀,应当从江子匀的角度去考虑才对。
江子匀再次被点醒,脸上更加不好意思了。
“淮弟说得极是。”江子匀应道,“我只需在他们跟前好好温习功课,准备岁考,想来他们能领悟到的。”
“是矣。”裴少淮道。
回到自己房间以后,裴少淮不免唏嘘,有竞争的地方就有水深水浅,科举之路愈走到后面遇到的人愈聪明,竞争自然愈激烈。
往后的为官之路更是如此。
江子匀为人正直善良,学问踏实,但缺少阅历,裴少淮觉得是可以结交之人。
……
……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这一年多以来,裴秉元对裴少淮的态度在慢慢改变着,以前多把他当作孩子,信里每每敦促他踏实做学问,心无旁骛;自裴少淮成了秀才入读顺天府学后,裴秉元开始用商量的语气与裴少淮通信,信中内容也丰富起来,甚至还会不时发发牢骚。
这是把裴少淮当半个大人了。
譬如这次信里,裴秉元抱怨与府官的应酬太多,正是“上官如云,过客如雨”,幸亏林氏在东阳码头替他安置了几间铺面,不然当真难以应付得过来。又苦恼玉冲县的良田问题,说是许多被河沙覆盖的良田已经开始长芦苇了,来年若是还不治理,就真要荒成芦苇地了。
裴少淮颇喜欢父亲这样的来信,因为语气足够真实,仿佛能听见父亲在生闷气。
他想了想,取来信筏,落笔写道:“父亲常教导我与津弟,长袖善舞是虚的,学问才是实的,想来官场亦是如此,应酬虽不可免,但唯有治理功绩才是实实在在的。”
对于覆沙良田一事,裴少淮则写道:“吾闻徐大人言,去岁保定府秋粮缴纳白油麻五百又三十七石,属实是大丰收。玉冲县与保定府相距不远,皆平坦之地,覆沙田虽不能种粮,或可堆成田垄试植油麻……玉冲县免税三载,纵是收成不如保定之地,亦比荒成芦苇地强一些。”
“孩儿浅薄之见,或需父亲带人考察之后,方知是否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