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上回他除了同父亲讲种芝麻的事,还在末尾问了一些事,打听祖父为何对胞弟有一种数十年都难以释然的愧疚感,想来父亲会给他一些答案。
裴秉元一开头便写道:“淮儿,你自不必理会他,也不必听他任何话,总归有愧疚之情也应是上一辈来清算,我等不必替他抵过。”
又言道:“该说的道理我都同他说过,他自己也知晓,他只是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以看得出来,父亲自从外派当官以后,脾气比以前暴躁了许多。
裴少淮继续往下看,才明白了祖父愧疚的原由。
原来,裴璞、裴珏二人一母同胞,年纪只差一岁半,幼时十分要好。某日一同在房内玩耍时,二人嬉戏打闹,裴璞不小心撞到了烛台,引燃了窗帘,恰好窗外风一吹来,帘子炽热的灰烬落到的裴珏的脖子处,附在了皮上。
看管的婆子虽救得及时,可裴珏的下颌到颈脖处,还是留下了一道烧痕,灵丹妙药也抹不去。
裴璞身为兄长,愧疚不已。
自那以后,母亲虽未曾说过甚么,但对于幼子的疼惜总是不自禁地会多一些,直至去世亦是如此。
二人长大,这件事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反倒是不断发生新的事情,让其如鲠在喉,长久刺痛着二人。
裴璞身为长子,承了父亲的爵位,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
裴珏自知袭爵无望,一道疤也长久将他磨出了耐性,于是勤恳读书,在科考一道上考得了功名,最后以第十名入列二甲进士。
在朝考选馆中,裴珏发挥稳定,文章被列入庶吉士之选,可在后面的面官环节却出了差池。
裴珏虽极力遮掩,可那道不算明显的疤,还是让他与庶吉士失之交臂。
当年负责朝考选馆的吏部尚书言道,翰林本是储才之地,应选方方面面出彩之人,方能对得起如此门面。
遂将裴珏革出了庶吉士之选。
最后,裴珏非但没有进入翰林院,甚至不能留京,直接被吏部外派至山水相隔的成都府,任一七品知县。自京都伯爵府少爷,到穷乡僻壤为官,其间落差恐怕唯有裴珏本人方能体会。
吏部尚书敢如此安排,除了裴珏本人带有疤痕以外,还有伯爵府的原因。
彼时的景川伯爵府已经呈现没落之态,在朝堂根本无任何言语机会,裴珏落选翰林一事没能力出手周旋一二,只能让其任人宰割。
读到此,裴少淮已然明白了几分,又想到一件事情——听闻说裴珏上任吏部尚书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巡察汉阳府和武昌府,查出了一系列的藏污纳垢之事。而后上书圣上,将该地的两位知府贬至八品,送到滇西南边境为官。
这两人姓杨,是当年那位吏部尚书的一双儿子。他们本以为早早从京都退到湖广一带,可以避开裴珏的锋芒,没想到裴珏没给他们机会。
由此也可见得裴珏的性情。
裴秉元在信的最后写道:“我所知晓的不过这些,中间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缘由,他们兄弟二人又或许曾相互许诺过甚么,我皆未可知。”
“以我之见,倒也不必再纠结这些,总不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闷声不响,只消是他们若敢再来阴损招数,如数反击便是。”
第45章
当然,裴秉元在信中还提了种油麻之事,说已派人前往保定府考察,会聘请当地老农到玉冲县来指导百姓种植油麻。
若想动员全县百姓种植此物,并非小事,诸多事宜需要及早准备,裴秉元身为一县之长,时常不遑暇食。此等辛苦,他在信末仅是一笔带过。
种植新农物,头两年必定是辛劳的,换谁在任都不免要走些弯路才能积攒经验。但裴少淮相信,父亲只需熬过这两年,玉冲县的治理功绩必定会成为父亲为官伊始浓墨重彩的一笔。
裴少淮将信折好,藏入屉中。
从父亲信中数百字的描述中,那位官居尚书的叔祖父是何心思,裴少淮大抵能揣度出一二——朝考入馆九重天,外任县官路八千,其间的差距足以把那道疤痕不断地撕扯开,年年岁岁叠加。
裴尚书是怨那道疤多一些,还是怨伯爵府多一些,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英姐儿及笄大礼还有几个月,及笄衣制应由林氏娘家来筹备,林家忙了起来。
这日,舅母蒋氏来了景川伯爵府,光是布料就带了一马车,有纱罗、丝绒、丝缎、潞绸等等,妆花的有织金妆花缎、织金妆花绢等,恨不得把铺子都搬过来,叫林氏好好挑挑用哪个料子好。
又带了好些裁剪婆子来,蒋氏亲自上手替英姐儿量身段。
坐下歇息叙话时,蒋氏自嘲道:“妹子你也晓得,你大兄房里的这几个,连同我在内,都是没甚么见识的,少不得担心哪个料子、哪个纹路用得不规矩,或是针法衣规有误,怕到时候耽误了外甥女,只能及前准备着。”
又道:“你大兄南下前再三嘱咐我了,外甥女的及笄衣制一定要办妥当了,不能落了伯爵府的脸面。”
“嫂子过谦了,你素来有章法有门路,还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识。”林氏跟着打趣道。
“总归早些准备是没错的。”
说完了衣制的事,蒋氏聊到了林家的生意,言道:“你大兄上回说,松江府沿海一带管治松散了许多,有不少船只趁着冬风往南走,把丝绸、陶瓷、茶叶往外送,等到入夏的时候,再顺着海风往回走,船上装满了香料、玛瑙、宝石,这样来回一趟比在南北运河上走十趟挣得还多。”
蒋氏怕林氏理解错,赶紧接着道:“拖着这么一大家子,你大兄可没那胆量随船只出海行商……只不过有中间人牵线,想从他手里收购丝绸,还让他从洛阳府收购些紧销的茶叶送到松江府。事关重大,他没敢马上应下来,今年干的还是老本行,去了湖州。”
林氏明白了蒋氏的意思,主动道:“大兄办事谨慎,这么想是对的。回头我叫官人跟同僚们打听打听,看看官家是个甚么态度,再作定夺也不迟。”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你们兄妹想一块去了。”蒋氏笑道。
林氏又问:“大姐那边过得如何了?自打有了上回的事,她便不肯再见我……都是亲姊妹,总这么僵着也不好。”脸上露出些愁容。
除了林世运,林氏还有个长姐。
“她是大姐,你大兄自然是敬着她的,你不用担心她。”蒋氏宽慰林氏,但脸上掩不住有些恼意,又同林氏诉苦道,“她每每回来,总不过是那几句话,甚么费尽心机把妹妹送进了勋贵家,却把大姐送给穷秀才,甚么个个都吃香喝辣富贵快活,却叫长姐一家喝西北风……唉,她也不想想,她比你大了十几岁,她出嫁的时候家里是个甚么光景,你出嫁的时候家里又如何,只在那说风凉话。”
又道:“我若是劝她几句吧,她又说我这个外姓的不敬重长姐,趁着世运不在家欺负她,甚么盆子都往我身上扣。甭管给她甚么样的铺子,她都说我专挑生意差的给她,不安好心,回头就腾买出去换银子了。上回世运给她家男人开了个学堂,才教了半个月,这姓曹的便骂学生乡野村夫不可教化,把人全给得罪光光……我可再不敢拿银子给他们糟蹋了。”
林氏无奈摇摇头,道:“既然她还是这样的性情,那僵着便僵着罢。”
蒋氏不好意思,讪讪道:“瞧我这嘴,说这些给你讨不痛快了。”
又过了几日,莲姐儿带着兰姐儿回来了。
莲姐儿笑着说道:“从前都是母亲替我俩操持及笄大礼,如今轮到四妹妹行大礼,我们两个当姐姐的,打算替妹妹打一套钗冠,聊表心意。”
顿了顿,又打趣道:“只是这样的话,我们姊妹可就抢了母亲的风头,不知道母亲肯不肯贤让?”
“你们两个当姐姐的有心了。”
“都是应该的。”
……
初春,英姐儿及笄礼大成。
大礼上,英姐儿戴着烁金宝光的钗冠,披着青色织金妆花云鹤缎的大袖长裙,款款走过,再上台一一向长辈行礼。
台下诸位观礼正宾们皆是眼前一亮,都知道伯爵府的四个丫头个个好颜色,未曾想这最小的一个比三个姐姐还要更出挑一些。
加之裴秉元已有官职,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学业小成,莲姐儿这个长姐在京都的名声又好,及笄礼后,京都城里有不少人家前来打听英姐儿的婚事,有意结亲。
都是嫡出的少爷,门第都不算差。
老太太笑呵呵对来客道:“老婆子我老了,早不操心这些事了,英丫头的婚事还是由她父亲说了算。”借裴秉元在外当官为由,一应全给推掉了。
竹姐儿进宫当女官、周嬷嬷私通外人两件事,对老太太的刺激不小,让她不敢再贸然独断。
老太太找来林氏说道:“英姐儿的婚事,你和秉元若是见着合适的,商量好了,再同我说一声就成。若是需要我这个祖母带她去哪家相看,与我直言便是……旁的我就不插手了。”
又喃喃道:“我连身边伺候的下人都琢磨不透,哪里有本事琢磨外头的人,你是她母亲便替她多操心些罢。”
言罢,不等林氏回应,老太太便回禅房了。
……
私下里,母女间说体己话,林氏曾问英姐儿想要嫁个甚么样的人家。
此时的英姐儿已经少了幼时的那份跳脱活泼,而多了些平静,她平日里一半时辰跟随母亲学习料理家事,一半时辰拿来研读医书药理。
她摇摇头,似乎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主意,说道:“伯爵府亮堂起来了,我也跟着借了光,女儿已是运气极好,哪里还有甚么非分的要求,只堪是个清白规矩的人家,是贫是贵,是长是幼,对女儿来说都不甚重要。”
她比不得大姐的玲珑细致,也未必有二姐歪打正着的好运气,更没有竹姐姐的勇敢聪慧……家中这么多人替她着想,她觉得已经够了。
英姐儿望向窗外,隔着枝丫、院墙,又隔着喧闹的集市,似乎能望得到十数里外的宫廷楼阁,轻声喃喃道:“竹姐姐还在宫里呢……”
林氏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于是道:“也不急于这两年,等你父亲回来再说罢。”
英姐儿点点头。
……
……
《论语》有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四月三,黄历吉日,京都城里选这一日行浴沂会,以表尊师重教。
所谓浴沂会,又称光斋礼,同后世的教师节异曲同工。学生们在这一日穿上夏日新衣,宴请答谢恩师,师生和乐。
裴少淮、裴少津换上新衣,早早来到徐家,与徐望、徐瞻、言成、言归一同向段夫子行叩拜礼,敬茉莉花茶,寓意锦上添花。
段夫子随后又带着他们恭拜孔夫子像和上香。
听着高矮不同、年岁各异的几个学生纷纷献上祝语,段夫子眉头都舒展了,没有一丝平日里的严肃。老阿笃端来礼件,段夫子一一分发给学生,每人有一个小荷包、一把折扇和一碟云糕。
这里头大有讲究,折扇与“直上”音似,云糕上印有青云纹路,这三者合起来便是“包你直上青云”,虽听着有些功利,不过习俗使然,取个好寓意罢了。
礼成。
徐望、徐瞻忙着回衙门办事,而几个小子则在院子里玩起“摇魁星”,这也是浴沂会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年年都是我运气最佳,今年也不例外。”徐言成先声夺人。
只见桌上摆着许多瓷陶人偶,色釉鲜艳,十分精致,有魁星、文昌君人像,状元、榜眼、探花骑马像,还有春祈、秋报像等。众人摇骰子,点数多者先选,点数少者后选,看谁能够拿到魁星像。
其实也是为了得个好兆头。
结果,年年摇骰子取胜的徐言成,这回败给了弟弟。
小言归端着那座魁星像,得意道:“大哥,承让了承让了。”他乐起来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让人更想揪揪他了。
午后,裴少津留在徐府温习功课,裴少淮言道:“府学里也在办浴沂会,我需得过去一趟,免得叫人诟病。”
……
顺天府学里。
裴少淮先与江子匀等同仁去教谕房里行礼送上祝语,随后来到明伦堂,里头十分热闹,学子们正在或是在摇魁星、或是在摸彩,也有学子在作折柳吟,总之各得其趣。
裴少淮与江子匀找了个位置坐下,静等今日最后一个环节——由宋山长出题,众人破题。仅破题,不作文章,由此来比较谁的破题最巧最妙。
这是顺天府学浴沂会的老传统了。
没等多大一会,宋山长笑吟吟走进来,众学子起身行礼,宋山长没有像往日一样束着学生,说道:“今日浴沂会不是上课,你们可随意一些,也可低声交流,不必拘着。”
一位年长些的秀才起身,言道:“请宋山长出题。”
宋山长正襟危坐,洪声言道:“今日出题‘雨’,请诸位破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