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裴少淮扶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是田师兄先发现了,又问道:“我说我不是,田师兄相信吗?”
田永玏摇摇头。
半晌,田永玏幽幽问道:“你下篇文章写好了吗?我可以先一睹为快吗?”
裴少淮抬眼,略有些惊讶道:“岂会这般快?这篇文章才刚刚投出去……”往后少不了要面对田师兄的月月催稿。
两人找了处安静的地方相谈。
田永玏的幽怨情绪,此时已转化为兴奋——他不仅见到了北客,而且和北客关系不错。
“裴师弟一身的才华,为何要藏拙?若是以真名在《文卷》发文章,岂不是更容易积攒名声?”田永玏问道。
好名声对于读书人而言如虎添翼,更易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绩。
又道:“北客,北客,北方的客人,我竟然一直没能想到。”
裴少淮回想一开始投稿的初衷,应道:“一开始用北客之名,是为了投块敲门砖,试试水。到了后来,发现笔名之下发文章交流学问,更是纯粹一些,遂沿袭了下来。”
若是以“裴少淮”之名发文,不免要被冠以北直隶乡试解元之名,陷入南北之争中。
届时,学子们读起来自然也就变了味。
田永玏想到程思、崔正已几位师兄对裴少淮的偏见,轻叹了一声,言道:“我虽不愿承认,但事实确如裴师弟所言,笔名之下的学问更纯粹一些……崇文堂的几位师兄若是知晓北客是你,兴许就不会力推北客的文章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纯粹喜欢北客的文章。
“所以还请田师兄替我隐瞒。”
“你若是有好文章,先给我赏读,或将底稿赠予我……倒也不是不可。”田永玏打趣道。
……
数日之后,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刊印,因又见北客文章,文卷十分走俏。
因文卷数目有限,学子间纷纷传抄。
“北客的文章水准似乎更上一筹了,可惜我学问不足,找不出其具体之处……总觉得文风有所变化,又无从考究。”
“我只知晓读起来更加酣畅了,我最拜服的是他的见解,新奇独到。”
“是矣。譬如这回的文章,北客论述如何兴练水师,他写道‘养将士以固其谋,习战守以励其气,蓄财用以裕其施’,短短数句,可谓把将首之谋略、日常之操练和后方之财粮系于一体,不分彼此,妙哉妙哉。”
“我愈发好奇南居士接下来会如何点评北客的文章了。”
“我亦在盼着南居士的详细解析。”
有了解析,才能更好理解、吸收北客文章的精髓。
因由此事,崇文文社的名气在南直隶各府、各州又涨了几分。
……
……
江南二三月,草与水同色。百姓忙于育秧苗、
翻耕水田。
经过整个冬日的翻修,太仓州靠东的那个商用码头已非荒草杂生、乱石堆砌,如今初见成效,有了码头的雏形。
长长数里长的海岸,以粗石砌筑石驳岸,又在码头外浅滩处垒满沙袋以防浪潮,护得码头内风平浪静。这里本就是一个天然良港。
为了方便船只倾卸货物,一条直入海港的长堤被重新清理出来,铺上青砖石阶。日后,船只的货物将由这条长堤源源不断输往太仓州内,经太仓州转运至大庆朝各地。
岸上有一大块的空地,裴少淮建议父亲一部分修建府衙、里铺,用于衙役民壮驻守,另一部分则修建一排排的商铺,只需码头热闹起来,商人们自然就会闻讯而来,租房做生意。
不过,时值春耕,只能暂且停工,农忙之后再作计较。
三月下旬,朝廷下旨,数个临海州县准许开海,太仓州正在此列。
镇海卫原以为裴秉元修建码头是为了和他们争抢漕运,争抢水道运粮的差事,屡屡嘲讽裴秉元不自量力——漕运属兵家大事,自然只可能握在卫所手里,裴秉元争也无用。
大庆朝可少有过由府衙、州衙掌控水道运粮之事。
谁成想,裴秉元意图根本不在漕运,而在海运。是镇海卫消息闭塞,眼界小了。
等镇海卫得知消息之后,终于明白州衙为何大费周章去修建一个废弃的商用码头,为时已晚。彼时,裴秉元已牢牢控住这个废弃码头。
不仅裴秉元,苏州府知府、江南巡抚还有户部,都有插手此事。镇海卫岂敢动甚么手脚?
……
太仓州百姓们听闻码头可以带来如扬州一般的繁荣,士气大涨,春耕后又马上投入修建码头。
裴秉元应允老百姓,修建码头可抵徭役,每户多出人手则可视工时折算为粮食,抵消年底的税例。
随后是制定码头抽取关税之策,裴秉元、裴少淮父子数次前往邹府,请教邹阁老。
邹阁老由户部尚书入阁,是这方面的大家。
邹阁老知晓裴家父子来意后,十分高兴,倾囊相授,言道:“商贾不怕税例,最怕税例不明,又怕辛苦一场不准通行。裴知州若想制定关税之策,可从以下着手。”
“其一,货分几类。商船自南洋满载而归,船上为何物也?宝石个头虽小,利润最大,抽取税例自然不可少。粮食不易海运,商人少做此类生意,然则粮食利国利民,抽取税例应降低以鼓励商贾购入粮食。此外又有香料、器械、木材等等,不可胜数,裴知州恐怕要细分。”
“其二,估价几许。估价愈高,抽取税例自然愈多,估价愈少,税例愈少……估价之事究竟是以何为标准?此事倒也不难,只堪汇总各地物价相比较,取其中值为妥。”
“其三,抽例几成。此事最为关键,我自不必多言,想来裴知州也有自己的主意。”
“……”随后又就细节说了许多。
裴少淮前世并未研习过相关专业,只知晓规范税例之策十分重要,却不知晓该如何制定。
这是个很好的历事实习的机会,裴少淮听得入神,收获匪浅。
月余,裴秉元制定好初稿,呈礼部审阅,再由圣上定夺。
朝廷虽还未颁布下来,然则太仓州按规抽利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不少船商纷纷前来打听,若当真如此,他们下回出海回来,就在太仓州靠岸了。
……
……
转眼间,竹姐儿出宫已经数月。春日里,樊园游春,莲姐儿、英姐儿特地拉上竹姐儿一同去顽。
竹姐儿婉拒了,言道:“我省得姐姐妹妹的好意,只是眼下我意不在此,即便是去了,也不见得有甚么兴致。”
又笑道:“再说了,这段时日,上门的媒婆就没曾停过……姐姐妹妹有时日去樊园,不如先替我挑选挑选这些罢。”
竹姐儿本身就出色,又有父亲功劳、弟弟功名加持,确实有不少人家盯着这门亲事。用一个次子或是庶子,娶一个有本事的儿媳,结一个潜力门第,这门亲事怎么算都不亏。
皇后赐给她郊外的上百亩水田,其实就是一个小庄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春耕在即,这日,庄头送来历年粮收账本,请竹姐儿过目。
厚厚数本,竹姐儿是挑着翻看的。
庄头见竹姐儿此举,低头掩住暗喜。
谁料竹姐儿端起茶盏喝茶,眼都没抬,缓缓道:“梁庄头拿这样的账目糊弄我,是觉得我看不懂账目,还是觉得自己在官庄任事,吃定我不敢动你?”
第73章
“小的万不敢。”梁庄头略抬头,见竹姐儿悠闲吃茶,十分淡然,心间愈发没底。
他早备好了一番说辞,言道:“庄子小田地少,然农户多,足足有二十余户,分下去每户不过三五亩地,岁末征收庄田籽粒时,丰年可缴足每亩三升九斗,欠年则常立字据,拖欠地租……皇后娘娘仁爱,体恤佃户,时常并不计较。”
竹姐儿未理会,叫人把账簿拿下去,仔细收好。
梁庄头目光跟随着账簿,显露出一丝不安。
“梁庄头可知晓朝廷颁布的《铁榜文》?”竹姐儿问道。
梁庄头极力掩饰,却掩不住慌乱神色,声音虚了几分,道:“回东家的话,小的识字少,不曾知晓……”
“《铁榜文》有言,除了钦赐佃田人户以外,不得私收投充人户,违者论处。皇后娘娘赐我百亩良田,契书上不过八户人家,这多出来的十几户人家,是从何投充而来?是贵人旨意还是你私自为之?”竹姐儿厉声问道。
欺上瞒下,这样的伎俩她在宫中见过不少。
无非是梁庄头仗着官庄管事的身份,自己在外头买了民田,收买佃户,再把佃户记在官庄里头,用官庄所产养佃户,又叫佃户替自己种私田,两边收利。
梁庄头若说是“贵人旨意”,便是诋毁皇后娘娘。他若说是“私自为之”,则是欺瞒之罪。
无论是哪一条,都是大罪过。
兴许是从前过得太容易了,梁庄头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新东家,出手竟如此敏锐果决。
梁庄头跪地磕头求饶。
“你从前是皇后娘娘庄里头的家奴,仅凭私收佃户一事,我确不好直接将你如何,不过……”竹姐儿淡淡道,“你若是做了其他的腌臜事,被县衙查了,便不算我能左右的了。”
梁庄头瘫坐在地上。
庄头们在田庄里属于一霸,名声大多不好,轻则假托威势、逼勒小民,狠则占人土地、污人妇女、诬人性命。
梁庄头下场会如何,全看他平日里做过些甚么。
竹姐儿叫人押梁庄头下去好生“歇着”,又寻来了长舟,如今的张管事,说道:“张管事从前跟在淮弟身边,学得一身本事,眼下有件事要张管事去办。”
“全听三小姐吩咐。”
竹姐儿让长舟去查一查梁庄头,看他手里头有多少不干净的事,言道:“但凡有违大庆例律的,便送去给县衙处置罢。”
“是,三小姐。”长舟退下。
……
梁庄头私底下再风光,其本质也不过是个奴仆,还是个已经改记到了竹姐儿名下的奴仆。
竹姐儿料理了他,庄子干净了许多。
她把不在契上的十几户佃农放了出去,将梁庄头侵占的田地归还他们,也算行善积德了。
春暖易困,午后,竹姐儿靠在榻上闭目,却无睡意——在宫中数年,她已经养成了闭目假寐、耳听八方的习惯,纵使是休憩,也睡得极浅。
一点小动静也能醒过神来。
沈姨娘蹑步轻声进屋,竹姐儿醒来。
“我吵到你了?”
“不曾。”
竹姐儿应道,挪了挪位置,让娘亲坐过来。
母女二人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