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大家伙一听,皆好奇,纷纷起哄叫那人仔细说说。
那人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添油加醋,把当日裴少淮的一番话复述了出来,引得同伴们纷纷叫好。
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南巡水师里传了个遍,事情还传到了岸上。
太仓州百姓受倭寇、水贼袭扰已久,此一战大获全胜,剿灭了一方倭寇,往后日子得以太平,百姓们自然喜笑颜开、津津乐道。
百姓们好奇战况,茶楼说书便有了生意,说书先生们纷纷到处收集消息,自创话本。
故事梗概不外乎是这么几点——知州大人率队夜守城头,南巡总兵精算妙破敌计,百艘战船轮番炮轰敌船,裴公子略施小计全剿余寇。
说书先生口口相传,从苏州城传到了扬州城,又传到了顺天府。
这日,裴少淮和田永玏讨学问误了用膳,干脆约三五同窗,到酒肆里吃饭,期间相谈甚欢。
吃着吃着,裴少淮发现有些不对劲——他们没点这么多菜呀,小二怎么一碟连着一碟端上来,且个个都是酒肆的拿手好菜,价格不菲。
田永玏找来小二一问,才知晓掌柜认出了裴少淮,知道他是知州家的大少爷,特意安排的。
临走时,掌柜怎么说都不肯收下裴少淮的酒菜钱,说道:“知州老爷造福民生,裴少爷出计灭了余寇,这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裴少爷肯来小店用膳,是小店的荣幸,不过是些家常饭菜酒水,权当小店的一番浅薄心意。”
又开怀笑道:“自打知州老爷上任,城里百姓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好,小店生意也跟着愈发红火……裴少爷瞧瞧,早前大街上冷冷清清,如今是不是热闹了许多?”
透过酒肆大门,可以见到街上新开张了许多店铺,临街又有小摊小贩,叫喊声、还价声一片。
酒肆掌柜做了十数年的生意,一直守在这条街上,大街热不热闹,他最是清楚。
田永玏笑劝裴少淮道:“既是老百姓发自内心的一番心意,裴师弟就莫要推辞了。”
裴少淮只好作罢。
随后,田永玏拽着裴少淮进了茶馆,非要听一听那个“裴公子略施小计全剿余寇”的茶话本。
说书先生在前面说得眉飞色舞,抑扬顿挫,情节丰富曲折,座下茶客时而静声细听,时而站起来洪声叫好,唯独裴少淮坐在最后面一排听得满脸臊红——这都是谁写的茶话本?
裴少淮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只闻——
“……裴公子方方十七年岁,博览群书,精通兵法,常于家中钻研用兵之道,用兵于诡乃是其最善……他三岁便能背诵兵书,八岁研究战法,如今年岁正是大展身手时……面对小黑山岛,四面环山,众人七嘴八舌,裴公子却不急不躁,静生一计……燕总兵道此计大妙,当属上上之策……”
裴少淮实在没办法听完,只好拽着田永玏速速离去了。
翌日,裴少淮来到邹府,见到邹老夫人正在作画,画的正是“围师必阙”的场景,想到此画会刊印在《崇文文卷》上,裴少淮扶额,脸一红。
难道此事还要传到东林书院去?
邹阁老和老夫人皆乐了,邹阁老道:“可难得见到裴小友脸红的模样。”
裴少淮不好意思道:“小子不过是把孙子兵法里的计谋拿出来一用,何至于大家这般夸奖?”
“非也,非也。”邹阁老道,“读过兵法的人不在少,但能施之于行,攻之于心,却不曾多见。”又打趣裴少淮道:“如今百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不好意思了,他日当官,百姓送你万民伞,则当如何?”
万民伞,寓意清官庇护一方,深受百姓爱戴。
邹老夫人在一旁附和道:“小友南下游学一趟,能得这样的好名声,是件好事,不必不好意思。”治民、兵法的名声不同于文采名声,它是实实在在的,对往后的仕途大有助益。
“南居先生、老夫人说得是,小子的脸皮确实薄了一些。”裴少淮道。
今日是过来探讨学问的,裴少淮把文章呈给邹阁老,静待邹阁老点评。
谁料邹阁老将文章折起来还与裴少淮,笑着言道:“文章源于心,你既已知晓自己的问题所在,又肯躬身于行,我已不必再看了……人坐得端正,手里的笔就不会歪。”又继续道,“后年的春闱,你大胆去就是了。”
裴少淮双手接过文章,目光与邹阁老相触,见到邹阁老眼中满是赞许,坚定应道:“小子必定不负先生所望。”
两人转为闲聊诗赋,十分雅逸。
半日,裴少淮告辞后,邹老夫人言道:“老头子,这位北客小公子愈发显现不凡了,我原以为他只是文章写得好。”
“我就说你作画要大气一些,你偏是不信。”邹阁老答非所问,察觉到夫人的怒视以后,他才解释道,“你笔下所画,兴修水利、农户秋收、百舸争流、围师必阙……种种情景,他都曾见过、经历过,所有的这些画都汇起来,夫人以为是甚么?”
裴少淮随着父亲南下游学,确实经历了很多事情——修水利,抵御水贼,造船只,造码头,编撰海关税例,攻打倭寇……两年间,一件件一桩桩,都真实存在。
“就你画得大气,你画得大气平日里怎不见你画?”邹老夫人骂完老头子,才好奇问道,“所有画汇起来是甚么?”
邹阁老躺在藤椅上,望着石亭的高顶出神,喃喃道:“他往后还会见得更多,一幅拼一幅,这些画自然就成了天下山河……他当然是不凡的。”
……
与此同时,镇海卫那边“大获全胜”“赢得军功”之后,却传出了一个消息——蔺指挥使率兵抵御岸上倭寇,保卫太仓州,乱战中遭倭寇背刺,不幸战陨了。
蔺指挥使手下的数个千户、尉官,也或这样或那样的原由“战陨”了,整个镇海卫重新洗牌。
朝廷临时颁旨,南巡水师副总兵朱东大人接手镇海卫指挥使一职,就地上任。这位朱大人出自兵部,是张令义的得意门生。
裴秉元上个月刚刚把船厂挂在了兵部之下,有张尚书这层关系在,可以预料到,往后太仓州内州衙和镇海卫之间,民户和军户之间,不必再内斗相争矣。
太仓州治理得好,这是双赢。
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蔺所贵莫名“战陨”一事,不见尸首,恐怕大有内幕。
数日之后,南巡水师休整完毕,将要扬帆继续南下,去完成全部的南巡任务。燕承诏没有再过来见裴秉元,而是叫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上头写道——
“裴知州治理太仓州、抵御倭寇有功,本官会如实向圣上回禀,然这份功绩赏赐下来,恐怕还要等上不短的时日,裴大人勿急。”
信件十分简短,但内涵颇多,裴家父子读完,心中皆是一骇。
裴秉元怅然道:“镇海卫一事,果然不简单。”
裴少淮附和道:“功绩耽误得愈久,说明这件事牵扯愈大。”每一件事,总是要妥当办完以后,圣上才好论功行赏。
功绩迟迟下不来,只能说明事情远未结束。
燕承诏送这封信的意思,不在于言说功绩,而在于告诉裴秉元一个暂时的结果——镇海卫的事还在查,而且还要查很久。
裴少淮心中暗自感慨,这燕承诏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一身的傲意,让人难以接近,难以琢磨。
分明是有意与伯爵府和缓关系,却态度冷冷。若是换了旁人,不多深思一层,恐怕未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第80章
燕承诏率南巡水师由太仓州出海,继续南下,蔺所贵、倭寇头目等人被南镇抚司秘密押往京都,继续审讯。
转眼到了夏末,顺着最后一股海上南风,出海行商的货船长途跋涉,从暹罗、佛郎机、苏禄等地满载而归,返航大庆。
冬春时候,他们自大庆各码头出发,船上装载茶纸糖瓷丝——江南之茶叶,顺昌之纸张,湖广之糖霜,景德之窑瓷,湖州之丝,苏杭之绸……到了东西洋各国后,售卖出去,一倍之资可换数十倍之利。
返航时,又从当地购入苏木、檀香、冰片、燕窝等高级香料与药材,番镜、铜鼓、白琉璃盏等工艺品和各类珍稀宝石,正所谓是“棕卖夷邦竹,檀烧异域香,燕窝如雪白,蜂蜡胜花黄”。
这些货物在大庆内又可获十数之利。
一来一往,冬春换夏秋,海商们不惧风浪水寇,前往异域经商,为的就是博这以一换百的利润。
彼时,太仓州码头外已经建好了督饷馆,馆内派官吏督守,船只入港停泊后,依次经由督饷馆点查,核算税例后,才可卸货上岸。
一开始,每日不过三五只商船停靠在太仓州码头,裴秉元望着茫茫空寂的海面,眉头微皱,心里有些担忧——这个码头可是太仓州老百姓一砖一石修复好的,若是无船停靠,他恐怕没办法向百姓们交代。
裴少淮则乐观得多,他宽慰父亲道:“近日入港的商船,船舱内大半是空的,一看就是头船,他们率先一步探路靠岸……不出半月,后面的船队就紧随而来了。”
太仓州刚灭了倭寇水贼,商船不必畏惧被贼寇拦截。又白纸黑字公布了税例之策,抽分公允,加之位置独特,往西有扬子江,往北有京杭运河……诸多加持之下,商船船队岂有不来停靠之理?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不到十日,一张张栀帆渐渐从海平线上显露,一批批的商船扬帆归来,临近太仓州后收起风帆,缓缓游弋,逐一入港停泊。
港内停满之后,仍有船只源源不断而来,他们在港外游弋等候位置。
太仓州码头热闹了起来。
督饷馆点验船只,税例分为水饷、陆饷和加增饷三类,水饷以商船大小计算,陆饷以货物多寡、价值几何来计算,加增饷则是针对船上只带回了银钱的。
督饷馆归朝廷户部辖管,税例由此流入国库。
镇海卫新上任的朱指挥使特地派兵协助州衙,或海上巡逻,或看守码头,以免人多生乱、蟊贼侵扰。
……
裴秉元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原来码头兴荣起来,有这么多事需要操心筹备——
先是商铺的租赁。码头外的空地上,一排排一栋栋的铺面已经建好,码头船流如此之大,当即吸引来一批坐贾前来租赁、购买铺面。
而后是百姓务工。秋收未至,正值农闲,船商们需要劳工,百姓则想挣一份工钱,两者一拍即合,太仓州乃至周边各州县的老百姓,纷纷前来码头务工挣钱。
诸如此类。
大事小事,裴秉元带着诸位衙官,一一商议解决。
太仓州内欣欣向荣。
林氏也没有闲着,太仓州码头好些地方、铺子是裴家的,她最近正忙着把生意操持起来。
她看到来来往往的商船,不免动心要去淘些好物件,她同裴秉元说道:“可不止是要考虑竹丫头的嫁妆,淮儿、津儿年岁也不小了,出了秋闱、春闱,也该考虑他俩的婚事了……两个小子的聘礼不是小事,现下不准备,到了明年后年就晚了。”
“嗯嗯。”裴秉元满眼困意,喃喃道,“辛苦夫人了……”声音渐渐变小,再一看,竟已经阖眼困觉。
林氏觉得好笑又心疼,官人一心扑在当官上,对于家业细软似乎没有甚么概念。
她计量着,三个孩子的婚事,确实需要拿出不少产业家私。景川伯爵府今时不同往日,两个小子要娶亲,要拿出伯爵府应有的诚意来,不能功名上去了,反是聘礼落下了。
虽忙碌,但林氏乐在其中。
……
太仓船厂里,已有五条船坞清理出来,可以同时修造五条船只。
裴少淮经由父亲同意后,让王匠头把造好的船只停泊于码头外,十分显眼,不少往来船商都注意到了。
识货的船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艘船的制造技艺十分不俗,略一打听,便知晓了太仓州还有个造船厂。
出海的商船每岁一检修,费用不低,择远不如就近,不少商船选择到太仓造船厂修葺大船。
造船厂内,老少工匠十分勤恳积极。有了这一份额外的活儿,造船厂足以自己养活自己,工匠每月可足额领取月例,场地规模也会越扩越大,太仓造船厂算是彻底盘活了。
……
岁末,朝中六部九卿、大庆南北各地上报一年功绩。
裴秉元表现十分亮眼——太仓州百姓安居乐业,南直隶苏州府为其奏报治民之功;镇压当地水贼豪武,守一方安宁,船厂可造战船,兵部尚书为其请功;修建码头,制定海关税例,丰盈国库,户部尚书为其请功。
如此功绩本应提前升品升官,然吏部、工部两位尚书携朝中言官,纷纷奏报反对。
缘由是裴秉元是贡监出身,五品官职已是荣极,若是频频赏赐不设限制,难免动摇大庆科考选才的根本。加之裴秉元刚上任两年,尚未到三年考满之期,年年受赏不合礼制。
兵部尚书张令义早朝时铿锵驳道:“管子曰‘凡先王治国之器三……号令也,斧钺也,犒赏也’,有功受禄,贤者受用,此乃常事也,岂可拘于身份而减其赏?武官以军功受赏,文官以治绩受赏,若事事论资排辈,大庆何来大将?何来能臣?……如此才真真是动了大庆选才的根本。”
最后道:“禀圣上,臣以为理应按例为裴知州论赏。”
礼部尚书徐大人身为伯爵府亲家,避嫌不好声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