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索额图神色淡然,眼神却一沉,照着齐佑教他的话,连声质问。
“敢问总督阁下,这次前来和谈,是你们索菲亚女王的旨意,还是彼得大帝?贵国究竟谁说了算?”
“贵国与克里米亚的仗,下次什么时候再会打起来?与周边国家瑞丁,波兰,土国等争夺黑海出海口,可有争到?”
“贵国穿过寒冷的西伯利亚前来大清,远东部署的兵力,是不是少了些?”
“贵国与噶尔丹里应外合,可惜了去年那一仗,没能与贵国遇上。总督阁下招募哥萨特兵不容易,可要与大清试着一战?”
戈洛文怎么都没想到,大清这边,居然对他们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神色登时大变。
原本放在案桌上的手,下意识收了回去,一下坐直了,侧过身,与身边的人咬着耳朵,叽里咕噜说起了话。
齐佑见状起身,提着茶壶上前续茶,将戈洛文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戈洛文突然停止了嘀咕,抬眼看向了齐佑,眼神疑惑,在他身上来回打量。
第六十二章
索额图等人察觉到戈洛文的不对劲, 顿时紧张起来,想要去看齐佑,又不敢动。
齐佑手稳稳提着茶壶,神色寻常, 加完茶水之后便退下, 坐在小杌子上加炭煮茶。
戈洛文盯着齐佑的左腿, 嘴角突然浮现出讥讽之意, 指着他哈哈嘲笑道:“你们大清可是缺人了,居然让一个残废来伺候人!”
听完译官的翻译, 索额图几人脸色难看了起来, 佟国纲甚至已经握紧了拳头。
齐佑将茶壶放在小炉上,茶壶盖与壶身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几人心神一凛,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齐佑交代过,除了谈判,不用与对方口舌之争。
与强盗不用讲道理, 只拼拳头。
索额图反唇相讥道:“我们大清有没有人, 不劳总督阁下操心。但我们大清的兵马,炮火管够, 不用每次跑去抢劫,侵略别的国家部落, 还特地要先募兵。”
戈洛文听完,气得满脸的大胡子,都挡不住涨红的脸。
索额图瞧着戈洛文的脸色, 放在案桌下的手都紧拽成一团,手心满是汗。
齐佑提起茶壶, 往小炉里加着木炭。火苗卷着炭, 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索额图稳了稳神, 朗声提出了大清的诉求,“总督阁下可以好生想想,这次议和不成,你们的女王或者彼得大帝,可以换人再来商谈。大清不怕,也不惧,更无所谓。噶尔丹亦只是强弩之末,如同吴三桂等藩王,台湾郑经等,收拾他只是迟早之事。”
戈洛文听到大清要库页岛与贝加尔湖,差点儿就拍案而起了。待听完之后,拍案的手收了回去。
索额图的话说得非常明白,他办不好这次的事情,自会有人来顶替他。
而且罗刹国内部,摄政女王与新帝之间的权势斗争进入了白热化,戈洛文是女王派来,但他其实已经暗中倒向了新帝。
女王上了年纪了,彼得大帝年轻力壮,他一旦上台,必要扶植自己的新势力,无数人觊觎着戈洛文的位置。
雅萨克之战,哪怕输了,戈洛文对大清照样不太当回事。
毕竟大清是以少胜多,罗刹国守在城内,缺乏弹.药粮食,后面的补给供不上。
哪怕如此,大清指挥彭春最后允许他们连人带武器离开,罗刹国几乎没什么损失,他认准了大清的昏聩与可欺。
只大清与噶尔丹这一场仗,让戈洛文着实感到了后怕。
这次大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了兵,而且来势汹汹。虽然最后大清同样撤兵,戈洛文却高兴不起来,看不了笑话。
罗刹国数次侵犯蒙古各部落,威逼他们臣服于罗刹国。除了极少数的几个部落,其他的都拼死反抗。
这些部落,却毫不犹豫投向了大清,向其俯首称臣。大清与噶尔丹的一仗,虽没有拿下他,却拿下了绝大半的漠北喀尔喀蒙古部落。
戈洛文羡慕得眼睛都快流血了,罗刹国打了这么多年,还不如大清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的一仗。
继续强硬下去,与大清硬扛上,就凭这两千人,肯定打不过。
如果颗粒无收回去,戈洛文肯定讨不了好。
戈洛文陷入了两难,只能装作生气,离开大清的营帐,留待日后再议。
使团其他人还好,反正做主的不是他们。索额图却怎么都坐不了,带着满肚皮的烦恼,来到了齐佑的营帐。
齐佑正在观察小炉里的炭,他其实不会烧火,前面扮作随从去煮茶伺候,差点没将小炉的火弄熄。
见到索额图一脸苦相进来,齐佑朝旁边的小杌子指了指,“坐吧。索大人,你可会烧火?”
索额图一愣,没想到齐佑问起他这个,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我不会。”
齐佑哦了一声,拿火钳小心翼翼摆弄着炭,说道:“那我得自己琢磨了。”
索额图不解,探头往小炉看去,说道:“七阿哥怎地想着要学烧火了?”
齐佑笑,说道:“我是你的随从,当然得会烧火才行。这是细节,我先前忽略了,现在要补起来。”
想到先前戈洛文打量齐佑的眼神,索额图顿时感到后背一凉,惴惴不安说道:“也对,七阿哥可不能被戈洛文看出来。只是您的名声在外,只怕戈洛文有所怀疑了。”
齐佑不紧不慢说道:“索大人,你这就是自己吓自己。既然发现了纰漏,就得补上,我不过想要学会烧火罢了。还有呐,我没在意戈洛文认不认得出我,认出来也没关系,我不怕他。”
索额图急了起来,说道:“七阿哥,您的安危要紧啊!”
齐佑撑着火钳,抬眼看向索额图,心平气和问道:“索大人,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索额图冲口而出道:“我怕戈洛文撕毁了这次谈判,我们的差使都完不成,两国之间还得打一仗。”
齐佑笑咪咪说道:“打仗啊,打仗正好。我正愁没有借口,把他们远东据点都打掉呢。”
索尔图愕然,嘴里苦不堪言,顿时觉着齐佑胆子也太大了。
齐佑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道:“你看,戈洛文这次只带了两千人来,索大人,你觉着他真有那么胆大,不想多带点人前来助阵?”
索额图琢磨了下,说道:“尽管他们的人马向来少,却骁勇善战,以一敌十,正因为如此,戈洛文才不怕。”
齐佑不由得笑了起来,“都是血肉之躯,以一敌十那是戏文上的事情。蒙古人的体格可不输给他们。”
索额图辩驳道:“蒙古人可打不过他们。”
齐佑也不生气,解释道:“他要招募兵,没钱就招募不了,所以只有这么些人。每次他掠夺蒙古人的部落,蒙古人被他们打败,一是气势,二是武器配备,蒙古人先被枪炮被打得措手不及,弓箭刀肯定不能与其相比。”
索额图一想也是,蒙古骑兵再厉害,面对枪炮,只能是跑得快点而已。
齐佑拿火钳在地上画起来:“你看这条路线,这就是他们的据点。弹.药总有用完的时候,后续补给跟不上,这也是他们就跟打草谷般,抢了就跑的原因。如果等到蒙古人回过神来,再折回去跟他们拼命,他们绝不是蒙古人的对手。当年成吉思汗与他的后人,可是横扫千军,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地。”
索额图看着地上齐佑画的线条,迟疑着问道:“这片西比尔土地真那么贫寒广袤?”(注)
齐佑答道:“《新唐书.东夷传》上记载:少海之北,三面阻海,南去莫设靺鞨船行十五日,无城郭。北宋的《契丹国志》亦有记载,在这片苦寒之地要生存有多不容易。如今已经八月份了,即将进入严寒漫长的冬季。虽说有雪橇马匹等,一路上基本上荒无人烟,只有冰天雪地。在这种酷寒的天气之下,枪.炮还不如大型弓箭。”
索额图呆了呆,呐呐道:“所以,七阿哥您先前让李荣保多携带弓箭,真是想要与罗刹国打仗?”
齐佑说道:“不打无准备的仗,必须得防患于未然。蒙古人会输,他们输在不团结,只管着自己的部落。要是他们真能齐心协力,找回当年祖上的霸气,罗刹国不是他们的对手。噶尔丹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噶尔丹不成气候,其他蒙古部落能联手,多几个噶尔丹,罗刹国就该害怕了。”
索额图一想,不禁讪笑着说道:“他们不团结,有不团结的好处,如果再出几个噶尔丹,大清的威胁就更大了。”
西伯利亚这片土地,在唐时就在向其称臣纳贡。齐佑不怕戈洛文动手,只怕他不动手。
如果动手的话,齐佑就不客气了。戈洛文敢出动几千人就来耀武扬威,他的几万人,还不得一路西征过去。
早在航海时代,西方列强就开始到处扩张。齐佑叹息不已,可惜啊,大清还只紧盯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甚至还看不住。
索额图还是有些顾虑,说道:“先前七阿哥所说的哥萨克兵,若是戈洛文再多找些来,咱们就危险了。”
齐佑笑了笑,细细说道:“至于哥萨克兵,就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他们本是一群逃避蒙古汗国统治的斯拉夫人,还有些是太过贫穷,不接受罗刹国压榨的贫民。他们一起逃出来,分成了很多部落,聚群而居,生性好战,不受任何人的统治。不管是戈洛文,还是谁要找他们,必须得给好处。他能找,大清也可以找他们,若是大清能给更多的好处,你说他们会给谁卖命?”
“当然是谁给得多就给谁卖命。”索额图不假思索回答了,接着他下意识问道:“七阿哥怎地懂得如此多,实在是令人佩服。”
齐佑淡淡说道:“多读书。”
索额图感慨连连,面上浮起了几分愧色,说道:“自从当差做事之后,我就已经许久未曾看过书了。”
齐佑手上的火钳,一下没一下拨着炉火,说道:“多读书总不会有错。索大人,你的担忧完全没必要,只需记得一个恒古不变的道理,若是落后,就会挨打挨欺负。哪怕现在签订了条约,把罗刹国的都城纳入大清的版图,如果大清不思进取,照样守不住。以后不但得还回去,还要割让更多的疆土。”
大清如今国力强盛,索额图斟酌了下,迟疑着说道:“七阿哥先前让我无需想太多,我倒要说一句,是七阿哥忧虑过重,大清岂能走到那一天。”
齐佑笑了笑,未与他争辩,静静说道:“前朝,前前朝的皇帝都如你这般想,他们能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索额图不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说道:“七阿哥,我瞧着戈洛文的样子,估摸着他也有难处。在他的王面前,他肯定拍着胸脯做了保证。若是让他退让,回去交不了差使,我们这次,恐怕又得白跑一趟。”
齐佑哦了声,连眼皮都没抬,说道:“索大人,你可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在何处吗?”
索额图神色微囧,讪讪说道:“我实在不知,还请七阿哥指点。”
齐佑没有客气,径直道:“你是想得太多,思虑太多,做得却少。想得细,倒也没有错,只方向错误。你替戈洛文考虑太多,却没有深想,戈洛文能爬到今日的地位,肯定不蠢。既然敢在他的王前面拍着胸脯做保证,难道他不会给自己留后路吗?他给自己留的底线,就是我们必须拿下来的地方。”
索额图听完齐佑的话,心中滋味着实复杂难辨。
做事难,做人更难。行差踏错一步,太子会不会完蛋他说不清楚,但他估计讨不了好。
再想到在康熙面前当差,从不会把话说满,索额图神色尴尬了下,说道:“是,七阿哥说得是。”
齐佑没再多说,“去等着吧,反正不急。”拿着火钳,兴致勃勃仔细研究起了烧火的办法。
索额图见到齐佑专心致志的模样,告退走出营帐之后,站在外面吹着凉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感触良多。
哪怕是如此细小的事情,齐佑都要将其做好,绝不会敷衍。
太子与其比起来,要学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接下来的谈判,自然是百般艰难。大清这边,齐佑坚持着底线,寸步不让。
别说库页岛以及贝加尔湖地区,罗刹国退出尼布楚,达斡尔地区,齐佑认为,他没有要回西伯利亚,已经足够客气了。
索额图在齐佑的授意下,软硬兼施。戈洛文嚣张的时候,大清就在河边举行演习,偶尔轰上几炮。
除了炮,还有比武射击。千箭齐发时,裹挟着风而过的尖锐呼啸声,比起大炮的轰鸣,也不遑多让,足够令戈洛文心烦意乱。
软则跟在硬后面,戈洛文一行前来,大清照样好茶好点心招待,笑脸客气相迎。
大清拖得起,戈洛文那边却拖不起了。
一则他们的粮食不多,哥萨特兵来得越久,戈洛文要付的钱越多。
加上天气越来越冷,西伯利亚的寒冬已经到来。戈洛文担心莫斯科那边的状况,如果大雪积得太深,他回去就愈发麻烦,说不定会误了大事。
最终,戈洛文同意了大清的要求。
双方用三种文字签订了条约,齐佑不会给对方反口,在地界上找茬不承认的机会。他亲自审核,条约上的每条河流,山川,都做了详细的标注。
条约签订之后,好似以前的剑拔弩张没发生过,双方坐下来开始把酒言欢,互相馈赠礼物。
罗刹国寒冷,人人好烈酒。戈洛文也一样,冷起来的时候,几乎酒不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