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在施世纶看来,百姓生于此,长于此,所有的百姓,都该放弃个人意愿,必须无条件服从朝廷的命令。
往小了说,是施世纶个人的不通人情。往大了说,这就是大清的现状。
上面的人一门心思控制百姓的思想,要让他们绝对服从大清的统治。
对于闭关锁国,很多人都照着字面意思去理解。以为大清关闭港口,不与外国人做生意就是闭关锁国。
其实并不尽然,大清一直有港口对外通商。
真正的闭关锁国,是不让外来的思想传播到大清。任由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发展,大清自成一统,将所有先进的知识,藏在紫禁城,关起门来过日子。
皇帝与统治阶级比谁都清楚,一旦这些思潮涌进来,民意觉醒,他们身下的龙椅就该坐不牢了。
康熙需要施世纶这样的人,哪怕知晓他偏激,在扬州任上的举动,造成扬州的商税欠收,仍然升了他的官。
齐佑如今还管不了那么多,但他不会置之不理,沉吟了下,说道:“我这边走不开,你赶紧回去劝住那些师傅,有手艺有本事的人难找,不管你如何做,一定得把他们留下。等下我写封帖子,你回去的时候带给施世伦,我请他前来赏花。”
萨布素长长舒了口气,乐得都不加掩饰了,笑眯眯说道:“我说不过他,嘿嘿,有了七阿哥您出马,一定能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段日子,我真是受够了他的鸟气,穿件绸缎衣衫,他都要酸半天。您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齐佑无语,说道:“施世纶是好人,我请他来赏花而已,你胡说什么呢?”
萨布素狡黠一笑,指着院外的野花道:“赏这些?”
齐佑面色不变,气定神闲说道:“怎地,这不是花?”
萨布素呆了呆,脸颊不住抽搐。
田间地头到处疯长的野花野草,他一个皇子阿哥,也着实太寒酸了些......
齐佑没管萨布素所想,他从没在意过排场,这种荒郊野外,也讲不了排场。
齐佑苦苦思索着,要如何对付施世伦,还得让他暂时不向康熙告状。
若是康熙知晓齐佑有打算开启民智的心思,他死定了。
第七十八章
施世纶接到齐佑的帖子, 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上赶了来。
到了半晌午时,就算是北地,暮春的太阳还是晒得人不住冒汗。
到了齐佑的院子前下马, 施世纶早已口干舌燥, 抹了把汗, 小厮上前接过缰绳, 拴在了下马石上。
施世纶正在打量着朴素到寒酸的院落,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得高迎出来见礼, 客气问道:“可是施大人?”
施世纶说是,掏出帖子递了过去,“两地离得远,没能提前打招呼,不知七阿哥可在家?”
得高侧身将施世纶往院子里迎, 笑道:“七阿哥在呢, 施大人请进。”
施世纶忙道了谢,跟着得高进了院子。不大的庭院中间, 挨挨挤挤种着各色的花,姹紫嫣红, 煞是好看。
进了正屋,桂和提了热水上来伺候施世纶洗漱,得高上了热茶, 说道:“施大人请稍等,七阿哥过阵子就来。”
施世纶洗漱之后, 吃着茶坐在椅子里等。
这一等, 就等到了午饭时辰。齐佑睡眼惺忪现了身, 施世纶忙起身请安。
齐佑摆摆手,接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糊不清说道:“施大人请坐,昨儿夜里多吃了几口酒,起得晚了些。”
施世纶愣了下,暗自上下打量着齐佑,见他满脸倦色,衣衫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浑身跟没骨头般,半靠在椅子里,捧着茶碗喝了一口,像是嫌弃,皱了皱眉头,又放下了。
船坞那边事情繁忙,施世纶是放下正事来见齐佑,一来就坐冷板凳苦等着。
若齐佑有正事耽搁也就罢了,偏生他是吃多了酒,睡到现在才起。
施世纶心里就不那么舒服了,脸上不免也带了几分情绪出来。
念着齐佑到底是阿哥,施世纶不敢多言,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七阿哥辛苦了。”
齐佑乱摇着手,满不在乎说道:“不辛苦,哪能辛苦,有吃有喝的,就住的地儿差了点,比不得京城。”
施世纶赔笑,转头打量着屋子,附和着说道:“也是,这边的地儿实在是偏僻了些,住的地方无法与宫里比。”
齐佑笑了,转头看向自鸣钟,说道:“哎呀,还说请施大人来赏花,如今已到午饭时辰了。施大人,你来的时候,可见过了院子里的花草?”
施世纶呆了呆,答道:“已经见过。”
“那感情好,见过就算赏了吧。”齐佑吩咐得高上菜,转头又对目瞪口呆的施世纶笑道:“先吃饭吧,请了施大人上门,总不能让客人饿着。”
施世纶眼瞧着齐佑的做派,心里的那股子不舒服,越来越浓。
齐佑的声名在外,施世纶早就久仰大名,那般高调做事,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当时施世纶并未当做一回事,阿哥自小身后就有一大堆人伺候。齐佑年纪轻轻,凭着他自己哪做得到,不过是身后谋士的手笔罢了。
如今亲眼得以一见,施世纶肯定了先前的想法。本来就稍嫌严肃端方的脸,更加肃然了几分。
尤其是得高提着酒壶上来,给齐佑倒了一杯,正要给施世纶添酒时,他忙拦住了,板着脸说道:“七阿哥,对不住,喝酒误事,我向来滴酒不沾。”
齐佑端起杯子吃了口,也没多劝,说道:“得高,施大人既然不吃酒,就不用给他倒了。我昨儿吃了些,酒还未醒,得再透一透。来来来,施大人你吃菜,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别见外。”
桌上有肉有菜,还有一条鲜鱼。对于阿哥来说,这些饭菜在宫里算不得什么,可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北地!
施世纶强撑着道了谢,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吃。鱼肉鲜美细腻,他哪怕长在海边,如此鲜美的鱼,也极少吃到。
齐佑说道:“这是山上湖里生长的红尾鱼,平时我就好这一口,隔上一天就得吃,不然饭都吃不香。”
施世纶知道这边的山上多湖泊,只是上山的路艰难,加之冬日严寒,要上山给齐佑抓鱼,比起百姓服徭役还要辛苦。
先前还觉着美味的鱼肉,在嘴里顿时变得没滋没味。施世纶低头闷声吃饭,齐佑慢吞吞吃着杯子里的酒。
施世纶用完饭很久,齐佑方吃完了酒。得高桂和上青盐水,伺候他漱完口,又打了个呵欠,说道:“哎哟,吃完又困了。得高,领施大人下去歇一歇。”
施世纶再也忍不下去了,蹭一下站起身,沉声说道:“七阿哥,我就不歇息了。船坞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若是七阿哥没正事,我这就告辞。”
齐佑似乎愣了下,上下打量着施世纶,好奇问道:“船坞那边,施大人有什么事情要忙啊?”
施世纶按住肚皮里的火气,义正言辞说道:“七阿哥,船坞的事情多得很。承蒙皇上厚爱,将我调任到水师之中,我得对得起皇上的看重。小到一根钉子,大到里面的造船师傅,都得我亲眼盯着。以前他们成日不上心,吃酒享乐,我若不在,他们还不得更加糊弄了去。水师乃是大清镇守边关,替大清上阵杀敌的兵,岂能当做儿戏看待!”
齐佑哦了声,接着笑了起来,挥手招呼着施世纶坐,“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点儿迷糊了。施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去管这群师傅呢?他们既不是朝廷的兵,又没拿朝廷的俸禄。他们是民,施大人又不是地方官,这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儿?”
施世纶神色一僵,他并不笨,这时总算反应了过来。齐佑之所以叫他前来,肯定是萨布素告了状!
想起莽夫萨布素,施世纶就一肚皮怨气,他简直乱打王八拳,一点都不讲理。
他管着师傅不许吃酒,可他们那些酒,都是萨布素所送。
既然如此,施世纶就更要与齐佑说道说道了,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愤愤说道:“七阿哥可听过一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船造不好,一打就得散了架,或者沉了。钱财还好,数不清的将士却会因此而殒命!造船的师傅们不当做回事,若是要走,就走吧,再找会造船的来就是!”
齐佑叹了声,问道:“瞧施大人这句话说得!他们走了,施大人去找人来造船,让谁付造船的银子?哦,不对,我还没问,施大人可会造船,懂得造船?”
朝廷没有银子,才想方设法以出海准许,换了商户免费给朝廷造船。
施世纶在萨布素处也听到过让他出钱请人的说法,当时他不当做一回事,此时依然不当做一回事。
“为了大清出钱出力,这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若是这几人不行,就让商户换别的师傅来!”
施世纶慷慨激昂答了,看了齐佑眼,说道:“不敢吹嘘,我不会造船。但这么多年来,如何治理兵营,如何治理地方,倒勉强有一二心得,承蒙过皇上多次夸赞!”
齐佑长长咦了声,不紧不慢说道:“我以为施大人会说,若是师傅回去了,没人做事,施大人会出银子,请师傅来继续造船呢。照着施大人的说法,都是为了大清,施大人同样是大清的子民,商户能出钱出力,施大人同样可以啊。原来,施大人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
施世纶愣住,脸一阵红一阵白,说道:“我为官清廉,囊中羞涩,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若是我能拿得出,绝无二话。”
齐佑闲闲道:“施大人用着小厮,骑着骏马,说为官清廉我尚可相信,囊中羞涩,这是我万万不会信的。当年令尊给施大人留下的家产,足够施大人做清官了。”
打仗的武官向来富裕,施琅曾为前明的官员,哪怕为人再刚正,家中也不会缺银子。
施世纶靠着父萌出仕,一开始就做了知州。就算是知州,每年俸禄不过八十两银左右。这些俸禄要养家,养师爷随从,无论如何都不够用。
靠着施琅留下来的家财,施世纶能做到问心无愧的清官。
施世纶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迟疑了下,说道:“我都是一心为了大清好,七阿哥哪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齐佑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了几分,将茶碗放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砰地一声响。
施世纶怔怔望着齐佑突然变了个人般,气势凛然,心竟然莫名跟着发紧。
齐佑不再客气,直言道:“好心人办坏事的多了去。施大人,不瞒你说,是我建议汗阿玛将你调到了水师。一来,正因为你本性不坏,二来,是因为令尊大人,三来,是希望你能将一股子力气用对地方。你的严厉与苛刻,拿去治军还行,却不适合拿去判案,治理地方。”
施世纶瞠目结舌望着齐佑,没想到来到这个鬼地方是因为他,顿时怒从胆边生,厉声道:“敢问七阿哥,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您要如此对我?再说,您没主政过一方,更没有治理军营的经验,您凭什么来评判我?”
齐佑手用力拍在案桌上,厉声道:“大胆!居然敢质疑本阿哥!”
施世纶吓了一跳,齐佑年纪再轻,再荒唐,他都是阿哥皇子。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施世纶再刚正不阿,也不敢去真当回事,赶紧慌乱地起身赔不是:“七阿哥息怒,七阿哥息怒,都是我一时嘴快,冒犯七阿哥之处,还请七阿哥见谅。”
齐佑盯着施世纶,神色稍缓,“你既然认错,我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坐吧。”
施世纶长长舒了口气,谢恩后回到椅子里坐下。
齐佑斜睨着施世纶,说道:“我知道你心中还不服气,因为我是七阿哥,你不得不低头。施大人,你其实与我有何不同,因着令尊你才一步登天,直接出任知州吗?我作为阿哥,难道还不够资格评价你,将你弄到北地来?”
施世纶那股子气,一下泄了大半。
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治理一方的经验。如果不是施琅,他哪能一下就做了一州的父母官。
齐佑继续说道:“既然你还想知道,你何处错了,我就好心告诉你吧。首先,你无论判案还是治理扬州,都是枉顾律法,完全照着你的喜好在做事。究其根本,同样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是官,让一切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其实,你与鱼肉乡里的恶霸,行径并无甚区别。”
施世纶被齐佑批评得一文不值,除了沮丧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气,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都是为了穷苦百姓出头罢了!”
齐佑笑了笑,说道:“施大人,律法呢,你将大清律放在了何处?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再谈你的一心为民。”
有大清律在,当然是按照律法做事。他无论做的哪一种,都与律法有违背。
施世纶嘴张了张,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齐佑脸色淡了几分,说道:“你不饮酒,先前看到我饮酒,心里颇有微词。但是,我是阿哥,你就算不满也得忍着,并不敢出言阻止。而造船的师傅是平民百姓,你可以仗着自己的官家身份,强令他们遵守莫须有的规矩。施大人,道德是拿来约束自己,而不是约束他人。施大人却不同,看人下碟不说,还侵犯到百姓的权利而不自知!”
施世纶像是被一头棒喝,脑子里嗡嗡响,起初涨红的脸,变得惨白。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他向来尊崇修身,齐家,治天下。在扬州时,他不许百姓玩乐,肃清了扬州风气。
在齐佑看来,他的种种做法,却是大错特错,昏庸至极。可齐佑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加上他的举止言行,压根没脸反驳。
生在南方海边的施世纶,这辈子第一次来到北地。起初尚好,一过张家口,周围的景象就开始有了变化。
他从未见过如此辽阔,却又如此寂寥的天地。说是寂寥,其实就是荒凉。
荒凉向来伴随着贫瘠,等到了黑龙江河边的船坞,施世纶从最初的震惊,到了后来的麻木。
远离中枢,施世纶摸不清康熙的想法,起初接到调任旨意时,他除了惊讶与忐忑,余下的便是沮丧。
同仁们兴高采烈道贺,施世纶当然能看出他们的言不由衷与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