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抄家一般都是内务府出面,抄到的家财全部归于康熙的私人钱袋。
齐佑压根儿没将曹寅的这点小心思放心上,更没怕过。
两淮的盐税,本就属于户部。康熙就是知晓了,也不好意思与户部争银子。他想争,也得考虑到等着加俸禄们官员的反应。
扬州衙门的官员们,看到时机不对,这时好似都活了过来,一窝蜂赶到了驿站,上门请见齐佑。
齐佑一概没有搭理,傍晚时分,李光地回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陈金闻等人。
齐佑坐在大堂老地方,李光地忙了一天,依旧精神奕奕,高兴地上前禀报道:“王爷,陈金闻他们来交欠税了。”
“这么快就筹措到了啊?”齐佑笑问了句,抬眼朝门边候着的陈金闻等人看去,“都这么晚了,明儿个再收吧。得光明正大,在青天白日下收钱。”
李光地笑着说是,“朝廷收取赋税,没什么不可见光之处。就得大张旗鼓地收,让那些暗地里的人睁大眼,看得清楚明白!”
齐佑指了指门边,说道:“他们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坐着吃杯茶吧。狡兔三窟,他们还有其他的库房呢,省得咱们去费力搜了。”
城隍庙那边,将王进昌库房的盐拉过去,依然早早就卖完了。
李光地正在愁明日如何开张,这时听到齐佑提起,顿时眼神一亮,连忙将几人叫了进屋。
陈金闻等人不敢与齐佑同桌,让伙计在旁边摆了一张矮些的桌子,坐在了一边,轮流上前向齐佑李光地回话。
齐佑说了卖盐的情况,坦白道:“盐快卖空,明日就没盐卖了。”
陈金闻愣了下,眼珠子一转,脸上堆满了笑,点头哈腰道:“王爷,草民算了下,城隍庙那边卖了两日的盐。余下的,再卖个三五日已经足够,乡亲们都能买到盐。草民努力去凑一凑,将这三五日的盐拿出来。”
李光地一听,下意识看向了齐佑,不禁佩服他的料事如神。
齐佑且笑不语,吃着茶不说话。
人在,家在,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若是与王进昌那般被抄家,就什么都完了。
陈金闻见齐佑不接话,不敢再讨价还价,一心只求保住陈家。
心一横,陈金闻将打算收取三文一斤的成本抹了去,说道:“王爷,草民乃扬州人,愿为家乡父老做些善事,请王爷成全。”
其他几人见状,忙上前跟着表态。齐佑同样只唔了声,未置可否,道:“明儿个早些来清缴欠税吧。其余的,待后再议。”
陈金闻等人摸不准齐佑的态度,心下难安,略微吃了杯茶后便告辞。
李光地看着几人着急忙慌离开的身影,沉吟了下,低声道:“王爷,盐场那边......”
齐佑抬头看了李光地一眼,说道:“这件事,等曹寅忙完后再去解决。我们这边,一是以民为主,二是税收,三是清朗之后,修改盐税,重新发放盐票。”
曹家与李家在江南说不上只手遮天,至少是能呼风唤雨。
按照康熙一贯的态度,连阿山都能稳坐总督之位,曹家李家只要不反,估计到了最后,他们不痛不痒被训斥一顿罢了。
让曹寅出手,等于让他们自己去撕咬。经过这一次,曹家李家在江南,定会树敌无数,元气大伤。
李光地想到里面的凶险,能避开最好不过,暗自庆幸了下,说道:“王爷说得是,我们这边只管收银子便好。只税银收到之后,要铸成官银,这里面的火耗,该由谁来承担?”
官银有标准样式,收到的碎银子要溶化后重新铸造,其中产生的损耗,就是火耗。
因为火耗产生的问题,地方为了与朝廷对抗,滋生出了无数的问题。
官员肯定不会承担,火耗的这部分,全部转嫁到了百姓头上。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就照着原样送回京城。官银最后要花出去,同样要绞掉。一两官银与一两碎银,都是一两银,不用再横生枝节。此次卖盐,收了无数的铜钱,这些也不用换,换来换去,中间又是一笔差额。”
一两银子值一千文钱,但一千文铜钱,能在世面上换到的银子,八钱多到九钱不等,并无标准的定例。
齐佑见李光地怔楞在那里,耐心解释道:“无论是铜钱还是银子,都只是钱财货币而已。就拿以前的以物易物来打个比方,一匹松江细布,假若能换到一石大米。一旦大米,能换到半匹绸缎。一匹绸缎,能换到三匹松江细布。按照正常的计算,一匹绸缎应当换到两匹松江细布才对。不管以铜钱换银子,还是将银子铸成官银,中间的损耗,与平白消失的一匹松江细布,道理一样,根本是不必要的损耗。银子算是整钱,铜钱则是零钱。零换整,或者整换零,该为等价换取。”
地方苦火耗问题日久,他以前有过火耗归功的想法,与康熙一提,很快就被否决了。
朝廷公家一样没钱,康熙不同意,也承担不起这笔差额。
如今齐佑这么一说,李光地听得恍然大悟,不断频频点头。
官银是为了朝廷方便,好计税,以及控制银子的品相成色。加上刻有官银字样的银锭,用于赈灾等事情,便于防止官员贪污。
想要杜绝官员贪污,只是朝廷的一厢情愿罢了。将银子上的官银字样绞掉,拿去重新铸过之后,谁都认不出来,简单得很。
倒是每年火耗亏空,摊派增加到百姓身上的税收,从而造成的问题,比起官员贪腐严重许多。
李光地感慨万分道:“若是能趁机解决火耗问题,真真是天大的幸事啊!”
齐佑见李光地没能完全领悟他的意思,事情虽简单,却太过敏感,就没多加解释。
银子与铜钱不一样,银子向来是硬通货,价值稳定。
而铜钱则不一样,有些皇帝登基之后,会铸造属于自己的铜钱,比如康熙通宝。
一旦朝廷更迭,前朝的铜钱或被废掉,无法使用。或者因为换了皇帝,大为贬值。
百姓一般积攒了些铜钱之后,会跑去钱庄换成银子。留有硬通货在手,用于对抗铜钱价值的不稳定性。
朝廷与皇帝乱铸造铜钱造成的货币风险,全部由百姓承担。
若是朝廷手上握有大量的铜钱,他们则会考虑到,若是重新铸钱会带来的损失。
齐佑此举,打算想要遏制住朝廷只管杀,却不管埋的乱政。
既稳定了银价,铜价,更保障了可怜老百姓手上的那点余钱。
等到银子运回京城,康熙想要铸成官银,这笔损耗,户部只能咬着牙承担,不会摊派到地方,再加到老百姓头上去。
要不要重新铸官银,承担这笔火耗,端看康熙舍不舍得。他会不会因此深思,地方究竟是如何平了火耗的问题。
李光地想起曹寅提到的阿山,加上盐场那边的官员尚没动静,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忧心忡忡说道:“王爷,盐场那边的官员,曹寅想要拿下他们,估计还是会很困难。按照他们的手段,我猜会推出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来顶罪。想要真正将他们治罪,如今我们手上,还是缺乏证据啊!”
齐佑老神在在,宽慰他道:“无妨,不着急。”
李光地见齐佑笃定,虽说将信将疑,到底没再多问。思及白日曹寅的模样,滋味复杂道:“曹寅学识过人,不仅诗词写得好,曹家的戏都是他亲手所写。世人无不称赞,都道其乐善好施,家中清客盈门,在读书人中颇有名声,唉,如今......”
齐佑淡淡一笑,道:“李大人,你若是拥有无上的权势,数不清的银子,足可以成为大清第一清雅之人。”
没权赚不到银子,赚到了也会如盐商那般守不住。要清名还好,只要博一博即可。
要清雅却不容易,清雅处处要银子,还要花得让同为清雅之人才能看出。这哪是清雅,而是金山银山堆就。
李光地想明白之后,摇摇头,哈哈笑了,说道:“我这人啊,总爱瞎想,一下就想多了些。还是王爷厉害,两淮这一摊污泥,许多人折在了里面。王爷不过短短时日,就将要理清了。”
齐佑淡笑不语。
不是他厉害,而是他坦坦荡荡,无所顾忌。
朝廷从不缺聪明,有本事之人。像是九阿哥他们,能将手伸向盐税,也是一大本事。
李光地索额图,曹寅等人,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之人。
可他们不一样,投鼠忌器,派系,站队,牵连众多,做事缩手缩脚。
身在其中,身不由己,各种衡量,心思太过复杂,所以会做不好事情。
用过饭之后,吃茶商议了一会,齐佑考虑到李光地累了一天,便各自回屋歇息。
齐佑洗漱之后,在桌前坐着,看着面前写满了官员名字的纸张。他拿着细笔,将一个个官员连上线。
到了最后,纸上连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最终的一条线,全部指向康熙。
齐佑面无表情看了一会,最后把自个儿给看乐了,团皱纸,扔到了火盆里烧掉。
火刚卷起来,得高轻轻敲响门,放轻手脚进了屋。他取出个蜡封过的油纸包,低声道:“王爷,先前奴才在外面时,陈金闻差人送来了这个。”
齐佑抬抬眉,得高退出去,合上屋门守在了外面。
刮掉蜡封,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本的账本。齐佑翻看一瞧,脸上出现了真正的喜悦。
总算来了!
第九十八章
翌日一大早, 陈金闻主动让管家将藏在其他仓库的盐,拉去了城隍庙。他自己则带着准备好的金银,前来驿站清缴欠税。
齐佑在驿馆门前摆好了阵仗,清点金银。陈金闻从去时的惶惶不安, 到后来的轻松, 还能说笑几句, 全都看在了前来探消息各路人马眼中。
此举一出, 扬州城的风向悄然大变。其他欠税的盐商们,陆陆续续拿了盐以及银子出来补税。实在是没那么多现银的, 将家中值钱的珠宝首饰匣子都抱了去。
上交户部国库的东西, 珠宝拿回去,又是一笔乱账,不知会落到谁手上去。齐佑没要他们的珠宝首饰,宽限了他们时日,只让他们拿去换了金银铜钱来。
昨日被拒绝在外的官员们, 好似一夜没睡, 青着眼眶萎靡不振,纷纷赶到了驿站。
齐佑这次没把他们拦在外面, 一个个叫进了大堂,与他们各自说了几句话。
看热闹的人发现, 这些官员进屋之前忐忑不安,出来之后面若清灰。相熟的同仁之间,连寒暄都没了, 如同惊弓之鸟般,一头扎进了车轿, 四下散去。
各种消息四起, 最甚嚣尘上的, 当是有官员要倒霉了。
曹寅自然紧盯着驿站齐佑的动作,一边心急如焚,忙着处理王其昌。一边在不安中,抽丝剥茧分析。
写给康熙的折子,照着快马加鞭,应当会很快出现在御案前。
折子虽只是普通寻常的请安折,正因为如此,方能看出康熙的态度。
若是康熙会批阅折子发还,随意交待几句话,一切照旧,这样才是好事。
没收到康熙折子的一日,曹寅就无法安睡。
至于齐佑这边,曹寅早已看得清楚明白,他势必会将两淮的盐业,甚至江南的官场翻过来,彻底整顿。
曹家绝不能在这次惊涛骇浪中翻了船,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
想归想,就算想得再透彻,曹寅依然慌乱不已。何况他压根看不清楚,也预料不到齐佑下一步的举动。
齐佑究竟找官员们说了什么?
盐商们可是投了诚?
曹寅敢与阿山叫板,却无法与所有的盐商们斗。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曹家跟着会倒大霉。
越想越耐不住,曹寅很快将手边的事情交给了属下,着急忙慌跑到了驿站。
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门边护卫冷冰冰的枪筒上,红光隐隐闪烁。
匣子里一锭锭的雪花银与金锭,一样蒙上了层光。
绚丽夺目,冰凉透骨。
眼前的情形,像是场荒诞的梦,华丽喧哗,却又诡异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