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苏勖和杜如晦无冤无仇, 他们还曾一起任职秦王府十八学士, 在李世民手下干活。但是, 谁叫杜如晦成了太子之师呢。杜如晦是太子李承乾的政治资本,而现在,他死了。
李泰眼眶瞬间红了,抬手去拭眼尾不存在的泪水,“杜公……杜公怎么就去了呢,大兄该有多伤心啊。”
苏勖贴心地给自己主公递上手巾,“魏王切莫哭了,伤身。”
李泰捏着手巾,红着眼眶,“杜公操劳半生,寡人要去拜祭他。”
*
杜府布置了灵堂,门口牌匾上缠绕着白幡,凄凉的泣声从室内传来。
一辆马车停在杜府门口,李泰从帘后扑了出来,“杜公……”他穿一身素服,嘴唇颤抖着:“杜公啊……”
两行清泪落下,他掖着眼角走了进去。杜如晦长子杜构跪在灵堂前,哭得眼眶红肿似桃,看到李泰进来,有些惊讶,也有些感激。
李泰哽咽地说:“在下敬仰杜公已久,不知能否上一柱香。”
杜构连忙捧了香过去,李泰将其点燃,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插|进炉中,语气充满诚挚:“杜公千古,如石峩峩,英风卓绝,远迈圣贤。”
上完一香,李泰眼角已将屋内扫视一圈,杜家人伤心难过之余,也夹杂着惶恐不安,家中顶梁柱轰然倒塌,长子杜构才华平庸,次子杜荷……
李泰瞅见杜荷眼珠滴溜溜转,目光时不时偷偷投向门口,心中冷笑一声:次子杜荷便是那虎父犬子,可怜杜如晦在朝中是中流砥柱,留下来的子嗣却是如此不堪大用,满屋子里,也没有几个是全心全意伤痛于杜如晦过世,要么忧心忡忡杜家将来,要么心怀鬼胎。
……但是,这真是太妙了不是吗?若是杜家二子英果类父,又是站在太子那边,他恐怕要睡不安稳了。
噢,瞧,“鬼胎”也来了。
李承乾步伐稳重地踏过门槛,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杜荷便上去扶着人,仿佛之前积蓄着泪水,就是等这时候落下。“殿下……”杜荷泣泪,“节哀啊,耶耶若是还活着,也不想殿下如此难过。”
李承乾步幅小了一些,“我……我晓得的……”他身体晃了晃,好似心中积压着巨大悲痛。
长子杜构已是面露动容。
李承乾泪眼婆娑地望过灵堂,视线在李泰身上停了一下,又移开,上前敬香,眼泪哗啦流下来,以袖遮面,“抱、抱歉,吾失态了,杜师……杜师……”
杜构好感值直接被刷满,李承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杜荷抽抽噎噎,搀扶住李承乾,“阿兄,我带殿下去厢房休息。”
“好……”杜构看着二人背影,有了片刻安心。不由内心感慨:经过此事,阿荷也长大了,懂得看情形行事,耶耶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吧?
耶耶放不放心,杜荷不知道,到厢房之后他就给李承乾倒了杯水,“殿下,润润喉。”
李承乾没有接那杯水,反而问:“杜师夜里去的,他……”微微抿了抿唇,声音微哑,“怎么样?”
杜荷沉默了,垂眸盯着那个水杯边缘,纯黑的眼眸又通过水面倒影回视,看见他脸上难受之色,“挺好的……”好半晌,才听见杜荷这么说,“没有痛苦,也非病逝,或许,就是寿命到了。”
李承乾沉默了几个呼吸。他当然很难过,杜如晦这些年教了他不少东西,今日痛哭也非仅仅是惺惺作态,然而,除了难过,他脑子里还装了其他事情。
如今是贞观二十年,李泰已二十六岁,对他越逼越紧,朝堂上没少使小绊子,他耶耶没有让魏王府超越规格,却也是对李泰宠冠诸王,杜如晦这时候逝去实在不巧,这代表他少了一位问策对象。
杜荷:“耶耶临去之前,将我叫过去,让我给殿下带两个字。”
李承乾:“什么话!”
杜荷:“装病。”
李承乾心里瞬间敞亮了。
自己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耶耶对杜如晦很看重,他若是思念恩师思念到卧床,耶耶定会很欣慰。
想着想着,又本能地有些失落。
杜师终究还是忠于他耶耶,没有为他留下对付兄弟的良策,如以往那般,仅仅让他巩固自身。
“对了,我耶耶呢?他接到消息不是一早就到了吗?”
“陛下?陛下在灵堂上哭晕过去,被扶进厢房里休息了。”
李承乾脑子里此时还是一团浆糊,听到这话,脱口而出:“真哭晕了?”
杜荷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诧异这事,“对,我府上医师说,是哀伤过度,如今还未醒来,有奴仆照看着,往唇上时不时沾水。”
李承乾通过厢房窗户,看见圃里一丛丛娇艳的花,这座府邸男主人死了,这些花却还生长在土壤里,汲取着阳光,生机勃勃。
看着花,他隐秘而羞愧地想着:这满朝堂,满杜府,或许只有阿耶他,不参杂丝毫外物地为杜如晦死去而悲痛。
……
“克明!”
李世民从昏沉中惊醒,看了看眼前床帘,又扭过头去,望向急步过来的奴仆,“我是不是喝醉了,在发臆症?”
发觉奴仆一头雾水,他便又加了一句,“克明他如今在哪?”
奴仆惊奇地,诧异地,谨慎地回答:“郎君卒了,如今尚在灵堂。”
李世民面色一白。
噢,原来不是梦啊……
他怔怔坐在床上,又泣泪数行。
奴仆从未见过一个皇帝这么能哭,之前灵堂上便没有顾及皇帝身份在恸哭,杜府的人怕皇帝身体出问题,请求他不要哀思过度,却只能听他悲不自胜哭啼:“人情之至痛者,莫过乎丧亲也。我视克明若亲,此时唯有掩泣。”
而如今,他也不管身旁是什么人,感而泣下:“吾失克明,如失一臂。”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若不说它真意,只开玩笑说这句话指女儿家重感情,易哭,青霓便觉得,李世民才真真是水做的骨肉。
贞观二十年,杜如晦死时,他径直在灵堂上哭晕过去。
贞观二十一年,岳舅高士廉去世,他不遵医嘱,哭得长孙无忌强忍悲痛,拦路请求他不要到高府哭灵,应当保重身体。李世民被拦下后,返回东苑,望着南方痛哭流涕。
贞观二十二年,房玄龄病重,死于七十高龄,李世民与他握手辞别,在房玄龄床前痛哭许久。
连着三年,李世民送走了三位亲人,动不动就数日不食,少食,悲痛得骨瘦形销。他已经五十岁了,这么糟践身体,又怎么能不病倒,青霓已经不止一次偷偷潜入皇宫中,给他施加幻境,硬塞食物进他口中,免得这人伤心坏了身体。
到了贞观二十三年,就连李靖也去了,临终前,李靖握着李世民的手,苦苦哀求他:“陛下,莫要为臣忧悴,臣快八十岁,已是喜丧了。臣先行一步,而这大唐,还需要陛下为它保驾。”
李世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反握着李靖的手,泣涕涟涟,“药师安心去罢,莫要挂念,莫要……挂念……”
相比较他那些大臣年岁而言,李世民小了他们至少二十余岁,若玩笑话称之,说得上是幼主了,于是,出了李府后,他泫然下泣,抬起衣袖,不顾在街头便一直拭泪,神情恍惚间,他来到了滋味楼里,见到山鬼后,如半梦半醒,问出声来:“足下,我是不是要……一个个送走我那些大臣们?”
历史上,李世民该是今年,也就是贞观二十三年死去,然而青霓一直有在偷偷为他调养身体,增加寿命,他活得必然会比历史上长久。
山鬼坐在枝桠上,垂眸凝视着唐皇,他彷徨若孩童。
他很痛苦,可很多政策仍在起步。世家在被打压着,二十年来,科举出现了不少寒门学子,各地官学已在逐渐替换成免费学府,招收布衣子弟,其中便有女学生。费用全免,包吃包住。
还有给百姓的各项福利。
对于鳏寡孤独者,官府给予房屋居住,每月发放米豆,便是病了,也有免费医药。
对于普通百姓,朝廷设立平价药店,药价比其他地方低了三分之一,每年国库都要为此支出至少数十万钱。
贫者死后无棺,由官府与棺,收尸掩骼,使得葬埋。
而那些被遗弃的小孩,朝廷也有相应的福利院,雇人乳养,给饮膳,给衣被,给帷帐,年岁大了就送去学堂念书,不分男女。
青霓清楚,皇帝还不能死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变法,都依赖于执政者。换了李承乾在位,政策会不会变,尚且两说。
祂冷酷且残忍地说:“是。”
第220章 卅年番外
他们都说, 房玄龄一生谨小慎微,怎么生了那么一个胆大妄为,扰乱朝纲的女儿。
贞观十二年, 长乐公主出战,他们没有评说。
因为李家早就出过一位女将军了。
贞观十五年, 山鬼说朝堂上也要立女官,他们没有评说。
因为这是陛下答应了山鬼的条件,何况,山鬼贪玩好乐,做事随心所欲, 为国尽忠他们心甘情愿,可为了阻挡女官出现,打扰山鬼玩闹, 祸及子孙,牵连朝廷,那就是榆木脑袋了。再说, 朝廷现在科举取士, 让女子为官,那也得她们能考上才行。
贞观十六年,陛下与皇后的养女豫章公主参加科举,拔得头筹,他们没有评说。
既然答应了山鬼,陛下推出一个典型来安抚,不是很正常吗?公主都能当将军了, 再来个公主掺和朝政, 也不是什么大事。
贞观二十年和贞观二十四年那两次科举, 并没有女官出现, 世家女尽管通读诗书,却被家中约束着不许去朝中“胡闹”。由于朝廷管学生饭食,贫家女倒是有不少被送去学堂——送过去,家里就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下学后还可以继续帮家里干活。然而,这时候大多数女学生还未学成,亦或者去参加了科举,却没能成功上榜,便使得豫章公主、长乐公主与陈硕真,依旧是朝堂上的奇景。
直到贞观二十八年,房玄龄次女房知葵出了孝期,毫不犹豫投身科举之中,引来议论纷纷。
两个公主参政,是因为朝廷是她们亲耶耶的,人家家事,又有山鬼撑腰,他们不予评判,陈硕真参政,那是因为人家师父是皇帝,至交好友是公主,在皇帝默许下与公主结伴,他们亦可以容忍。
可你房知葵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和朝中公卿抢位置?
大兄房遗直摆出一家之主威严,斥责她不要胡闹。
二兄房遗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她这事不抱任何希望。
大姊房知言特意从夫家过来,住进妹夫家里,与房知葵同吃同睡,婉言劝了她好几日。
女儿家当什么官呢?侍奉公婆,内助丈夫,行举母德才是一个好女儿应该做的事情。
房知葵问她:“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也要读书解文,看儒家经典,与兄弟一同读诗书呢?”
房知言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我们是官宦之家,女子自然要知书达礼,以后出嫁才好养育子女,训男以义房,示女以柔顺。”
这不止是房家的认知,还是整个大唐的认知。
房知葵眉锋一蹙,不躲不闪地与长姊双目对上,乌黑眸里好似亮着光:“但是,这是你们的道,不是我的道。”
房门堪堪擦着房家大女儿的面关上,房知言微微抿了抿唇,回头面对郑家时,又羞又愧,“是房家对不住诸位,没管住人,使房郑两家蒙羞。”
面对房家这个人走还未茶凉,皇帝多有照顾的家族,郑家自然不会说什么,微笑着表示他们很喜欢这个媳妇,两家仍是姻亲。并且暗示房知言,科举当日不会让她妹妹出现在考场。
……
许多年后,李丽质仍记得那个晚上,雨夜的巷里没有月色,她的将军府被人敲开,引起外界纷纷扬扬讨论的房玄龄次女站在檐下,一手稳着羃篱,风乍起,逶迤摇起白羃巾,冲着她粲然一笑。
“要谋士吗?”
房玄龄温雅自持,自有风骨,待人一团和气,听闻他有一次重病,小吏私底下口无遮拦,说:“探望宰相,小病时去才有好处,如果病重快死了,去探望就没什么用了。”被人暗地里捅到房玄龄面前,房玄龄对此反应也仅是付之一哂,还在见到那小吏随众来探望时,调侃:“你愿意来探望我,看来我这病已经好转了。”
而房知葵据闻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风纷乱白羃巾,遮住房知葵半张脸,李丽质只看到一双充满野性的眸子,如同荒野之兽,瞧准目标便坚定不移,谁拦在她面前,谁就会被撕碎。
——可她与她父亲房玄龄,没有半点相像。
房知葵入了长乐公主府。科举自然去了,有长乐公主镇着,没人敢使绊子,她考了个力压群雄的好成绩,在一众男人铁青面庞下,挑衅地环视了一圈,义无反顾投入了长乐公主麾下。
“只有殿下这儿能使我实现我之抱负。”
长乐公主好奇地问:“那你的抱负是什么呢?”
房知葵反问:“殿下的抱负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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