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鸦瞳
直亲王今个一身朱殷色燕服长袍,坐在王府小花园, 摇着折扇,瞧起来就是个招猫逗狗的风流老王爷。只不过见到允礽之后,脸色不怎么好看。
而允礽根本也不在意他什么态度。
二爷原先的病体经过这小半年休养,已经恢复许多。
他昨夜梦中所见尚且历历在目,胸中一股憋闷屈辱感作祟, 顺着鹅卵石小道行来,通身韵满了清算总账的气势。
允禔不请他入座,他便自个一撩袍子坐在石墩子上,两指一捏,将扣着的茶碗翻过身,提了茶壶倒一杯君山毛尖。
茶汤澄亮, 允礽端起茶碗瞧了一眼:“好好的茶,可惜凉了。”
说着,他转头看允禔轻笑:“人也一样。从内到外凉透的混账, 何必要皇上出手。”
允禔气得一拍桌子,死眉瞪眼:“你抽哪门子疯?没登上宝座, 跑到爷的王府里头撒野来了?”
允礽轻描淡写瞥了直亲王一眼,蓦地将茶碗中的茶泼出去, 泼在允禔面前的地面上, 飞溅起的水珠全沾在了允禔衣袍袍角。
允礽将茶碗落定桌面:“我来给大哥敬个茶, 不成吗。”
允禔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二弟这是给死人敬茶呢?”
允礽站起身,双手撑在石桌上:“大哥聪慧,不如再听一听这十二宗罪行如何?”
允禔仰头看着允礽,怒火中烧。
他不喜欢这种仰视人的感觉,会莫名觉得允礽果真高高在上。
直亲王下意识也站起来退开,皱眉想嘲几句,没等开口,被允礽攥住了衣领一扯,两人四目相对。
中间是一张石桌。
允礽淡笑道:“直亲王身为皇长子,自负自傲,不但没给弟弟们做好表率,反而带头觊觎不该得的位置,此为其一。”
允禔听到这话,眼眸微黯,知道允礽这是撕破脸了。
他反手就要去扣允礽手腕,被允礽另一手制住,兄弟二人四只手,顿时互相牵制着扭在一处。
允禔从前有些武官的莽劲儿在身上,这会子被允礽一刺激,张牙舞爪破口大骂:“你放屁!你不想活命爷还打算过呢,滚出去。”
允禔说着便给府中奴才打眼色,二人身前很快围了王府里的二等侍卫,允礽带来的人也忙护在他们爷周身。
两方对峙之间。
处在重重包围圈里的兄弟像是在耍猴把戏。
允禔眼见旁人靠不住,撑着石桌越过去,突然一个旋踢,被允礽躲开。
允禔见状想要退开,却发现传闻中病了多年的废太子,如今竟憋出了一身狠劲。“哐——”的一声将他抵在了院墙上,折断沿途两枝桂花树枝丫。
金桂纷纷扬扬飘落在花园中,香气弥漫。
允礽用胳膊抵着允禔喉间,心中清楚对待这位大哥绝不能留情。
他们两人之间,有着这么多年的恩怨,允礽看到他想起从前种种憋屈苦闷,一时情绪昂扬,叫直亲王掖着嗓子咳起来。
连允礽自己都有些辨不出,他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大清,还是私心发泄。
两位亲王都是燕京城响当当的人物,如今刚从圈禁里出来没几日,便又搅在一处,互相掐得对方手背紫红一片。
允礽面容肃清,音调里带着以往没有的波澜:“这第二条!你无容人之量宽己之心,兄弟们比你多得了什么,桩桩件件都要记在心上,嫉妒成性,如何不生龃龉!”
接连两条所言,皆是允禔的逆鳞。
在府中圈禁十五年有余,不论是后院的女人还是府里的奴才,都知道这位爷憋着一口气,谁也不敢提起相关往事,就怕一不小心犯了忌讳。
这回倒好,二爷一气儿全踩中了。
允禔火气更胜,攥着允礽手腕,竟然打算就这么废了他。
允礽忍着痛,额头抵着允禔脑壳使劲儿一撞,两人都被撞得眼冒金星,得扶着墙才能站稳。
允禔冷笑着:“好,好你个允礽,今日终于不装了?敢跟爷明打明的干一场,爷便勉强认你是条汉——”
话没说完,允礽已经抡圆了拳头一拳砸在直亲王左脸上。
允禔不可置信吼他:“你是条狗啊!”
允礽与从前有许多不同,或许都是从幺弟身上得到的启发。
他闻言也挂了嘲讽的笑:“你要打,本王便陪你打。难道还要喊一声开始?当别人都如从前那般,等着你在背后放冷箭吗?”
允禔一怔,莫名想起这位废太子也曾是“文武两全”的厉害角色。
后来,几次监国之后,明明是得到了满朝文武的认可好评,允礽反而逐渐没了施展空间。
坊间盛传本朝太子文不成武不就,却不知道,允礽这是被冲不破的束缚斩断了手脚,从此不能言,不能文,不能武。
允禔向来对付二爷都会用上十分力气,一别十五载,归来亦不例外。
于是,昔年政敌,这一见面就打起来了。
两人都下意识的没有用曾经在布库房学来的招式,纯粹凭心意出拳,拆招,躲不及的时候,也要叫对方尝尝拳拳到肉的滋味。
允礽的十二宗罪行还未说完,每一次打到允禔,他便要罗列罪状——
“从小到大,但凡兄弟们与我稍好一些,你总要使绊子叫他们疏远我,方便自己拉帮结派。”
“你进言汗阿玛处死我,还大行魇术诅咒?可曾念过半分手足之情!”
“知道为何你乳名叫保清吗?汗阿玛对你有重托,只是你身在局中,愚昧到不愿睁眼罢了。”
允禔发觉自己在府中闲了太久,醉心造小人竟弄得他武艺大不如前,只能勉力跟允礽打个平手。
甚至他喘着粗气,允礽还能开口说出这些叫人烦躁的话。
允禔分神想要反驳,就在这片刻,又挨了允礽一巴掌。
这回用的是巴掌。
“啪——”的一声响亮耳光,叫花园里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都惊呆了。
“这一巴掌,是替你额娘打的。皇上有意叫惠太妃出宫奉养于廉亲王府(允禩),却不是你这直亲王府。大哥,气不气?”
惠太妃早年是养过允禩几年,但哪里比得上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住在一处呢?更何况,八爷如今可不是个好去处。
允禔也想到这一点,因而没吭声。
这是不是证明,在皇帝心里,他竟然还不如老八来的可靠?
一片死寂之后,允禔黑着脸怒气冲冲出手,漏洞百出,反被允礽牵制着吃了不少暗亏。允禔也是个好面子的,咬着牙忍了。
可是,他体力已经逐渐比不上允礽,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允禔分心一跑神,便被允礽按着趴在了地上。
允礽反扣着他的手,重重给了直亲王一拳:“皇上对你宽仁,不打算开罪于你,但你我私怨已久,本王却不打算放过。”
“今日这一拳,是替我自个出口恶气。若是哪日不爽了,本王还会时常来直亲王府寻大哥讨教一二,还望大哥莫要见怪。”
允礽说完,松了手起身向后退一步,允禔翻个身坐起来:“允礽,你真当我不敢抓了你。”
二爷想了想,故意轻松道:“若是大哥扛得私禁朝廷命官的罪名,便抓吧。”
允禔眸光一闪,恶狠狠道:“不就是个理藩院,越活眼皮子越浅的东西。”
允礽见鱼已经有了上钩的迹象,不敢催得太紧,只鄙夷的笑了笑:“大哥若是觉得自己可以,不妨去皇上跟前自鉴一番,瞧瞧能不能得个九品芝麻官。”
他说这话时,已然正了衣冠,转头往外头走了。直亲王府的奴才们眼观鼻鼻观心,竟没人敢出面阻拦。
允禔握拳捶地,明日京师里头,还不知要怎么传他的笑话!
*
这事确实传得很快,第二日朝会之后,连雍正都知道了。
养心殿里,胤禛一边叫人侍候着换了常服,一边笑话着允礽:“二哥这可真是……朕竟不知道你原来还如早年一般,文武之才仍在。朕瞧着,不如就由二哥入军机处,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允礽穿戴朝服朝珠,立在一旁:“臣要做好理藩院尚书,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短期来看臣所尽之力或许还派不上什么用场,但,皇上总会有用到臣的一日。”
开疆扩土,一统藏蒙,大清哪个帝王对此不心动呢。
雍正摆摆手叫奴才退下,带着允礽从暖阁里出来:“二哥这是何苦,若这要用这激将法,叫大哥愿意为朕办事,可就独自承担流言蜚语了。外头如今盛传,理亲王疯起来连哥哥都打。”
允礽还没想好怎么回,胤小祕抢话道:“这怕什么,话怎么传出来的,咱们再给它扳回去不就成了。我记得三哥修书就拉拢了不少文人,最会胡编乱造啦!”
小家伙是刻意跑来分享他二哥精彩瞬间的。现在瞧见二哥本人,自然激动的跟什么似的。
雍正气得打他脑袋瓜:“什么拉拢,好好说话。对文人学子放尊重些。”
小团子连忙躲在二哥身后:“知道啦,不怕莽夫一拳头,最怕文人一笔头嘛。你看我对老朱他们就客客气气的。”
两位哥哥:“……”
你的客气好像有点特别。
两位年长者对这个小皮猴子是半点没辙,又草草说了几句直亲王府的事情,最终胤禛给了一句准话:“这事儿,二哥尽管放手去做,有朕在后头兜底,不能叫二哥一个人扛了。”
雍正瞟了一眼幺弟:“二十四方才所言,不无道理。”
胤小祕嘚瑟极了:“我就说了嘛,哼。”
有他在,胤禛根本没办法看奏章,允礽索性将人给拖去了西配殿,美其名曰“临时授业”。
小团子欲哭无泪,一开始大喊着“四哥”,抱着门柱子不肯撒手。最后被允礽拎在怀中,称呼变成了“四郎”。
胤禛的脸顿时黑了,拿手里的狼毫丢向小幺:“放肆!朕看你是皮痒痒了!”
允礽闻言,连忙脚底抹油,扛着幺弟溜去了西配殿。
胤小祕每日都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自己不皮一下,屁股蛋都痒痒。如今通身舒畅了,坐在太师椅上就打起哈欠来。
小团子如今每日尚书房上半日课,因着年幼,午后暂不必跟学时文拆解,他又总偷懒不去布库房,便蹲在咸福宫看看书,或是慈宁宫里探望和慧。
今日刚看完《庄子》,胤祕便跑来养心殿。当然是为了分享八卦,才不是听课呢。
小家伙打着哈欠:“二哥,你揍大哥的时候,爽不爽呀?”
允礽原本正暗中看着这位人参娃娃幺弟,想着要如何与他对个暗号,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他仔细思索一番:“《庄子》里的最高境界叫做‘逍遥游’,你读到了吗?”
胤祕点点头:“我就很逍遥,但我游水还不好呢。”
“……逍遥游是乘万物以游心的意思,也是叫人释放本性,不去强求和限制。”允礽起了玩心,捏住幺弟头顶的小帽摘起来,“从这一点来说,跟大哥打起来是快乐的。”
小团子就听见“快乐”两个字。
他连连鼓掌:“好好,以后我不开心了,也去打大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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