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州月下
山水商行, 是如今大宋享誉海外的巨大商行,在杭州已经开了快八年的分铺,每日都是车水马龙, 生意兴旺。
这里的掌柜名为苏谦,他本是杭州的丝绸商人, 当年因为幸运, 遇到了刚刚山水姑娘,获得了羊毛线的代理权, 从此,苏家很快从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商户变成了大户,他本以为靠这功劳, 能争一争家主之位,可后来父母偏心, 加上山水姑娘拉拢, 他一气之下, 分了家,自立门户,又入了山水商行的股,并将杭州的生意越做越大。
山水商行的卖货品,从来不愁销路,有多少便可以卖多少, 无数是灯油还是碱,又或者琉璃器, 皆是富户所需之物, 苏谦也积累了大量的人脉, 一心上赵家船, 如今他的财富威望, 已经远远超过了本家,可以说是混出头了,所以,接到山水姑娘要他招待公子的任务,他可是丝毫不敢懈怠的。
天还未亮,山水商行便专门派了管事,去码头等着,看能不能接到人。
……
冬季的杭州,依然富贵繁华。
水汽阴冷,流水潺潺,青石绿瓦,纵是冬季,许多田地里也有隐隐绿色,供养着耕牛的冬草,牧童会在天黑时将牛赶回圈里,免得走失。
这里市舶司虽大,却很是古旧,码头青石斑驳,书写着无数车马经历过的岁月。
吴越之地远离中原,似乎也远离战乱。
“真冷……”赵家大哥没经历过南方的阴冷,总觉得身上衣物死沉死沉,靴子里的脚冷得僵硬,就很难受。
赵士程倒是体验良好,甚至生出一点如鱼得水的感觉:“大哥你若是不习惯,大可回到家去。”
他们身边还跟着随行的十来个护卫。
赵士从轻哼一声,他能有什么不习惯的,区区天气罢了,这里再冷,也冻不死人,可怜五弟在辽东可是要经历比这冷得多的天气,唉,也不知孩儿们如今过得怎样了……
“公子!”旁边的马车上猛然跳下一名英武的汉子,笑容灿烂,如果不是看到旁边有人,估计就直接上去给个拥抱了。
“张荣?”赵士程又惊又喜,“我不是给你信说,只要你二月前来便可么,这一路辛苦了吧?”
张荣笑道:“公子做的都是大事,哪能耽搁,一收到信,我便快马过来了,一路上都有商行,拿着山水姑娘的印鉴,这一路吃住都有报销呢。”
两人很热情地寒暄起来,赵家大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家弟弟就是有这种天赋,只要他想,和谁都能聊到一起,和谁都能上一条船。
可明明老爹和其他兄弟都不喜应酬,看到人多就躲,也就小弟这么与众不同。
那边,两人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相视一笑后,赵士程将手拢进袖子,和大哥一起上了商行的马车。
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了一处别致精美的宅院中,自有下人去准备吃食热水,缓解疲惫。
两人坐了快一个月的船,都很疲惫,但头一次出这么远远门的张荣却还在兴奋之中。
“到了这杭州,见了这大海可真是广阔无垠,相比之下我以前觉得梁山水泊极大,却真是井底之蛙,”张荣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在桌上极是兴奋,“这里的海船太大了,我那些兄弟,一船就能放下。若是能如公子所说,远去海外,环绕这天地一周,回到原地,那该是何等幸事。”
赵士从勉强扯了下嘴角,体会不了这么高的境界,已经被海浪折腾一月他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走海路了。
赵士程则对他表示了充分的肯定:“等天下平定时,我便给你十艘大船,让你远开万里海疆,去南海种香蕉,去东洲种甘蔗,天地之大,任你遨游。”
张荣以水为生,听到十分欣喜:“谢公子,对了,公子,你先前说的吃菜魔教,我其实也知晓一二。他们当初也有人来京东路传教,只是咱们那地方都是打鱼的,哪有不吃肉的道理,便无人理会。”
赵士程笑道:“那你还记得他们的教义么?”
张荣摇头:“那时候为谋生奔波,哪还能记得这些小事。但我早来两三日,倒是打听了一些消息。”
赵士程放下筷子,认真地听。
赵士从给自己倒一口酒,也当打发无聊地听了。
“这摩尼教供奉外神,传的教义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觉得世上之人,生而不平等,若想人人平等,那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教众之间,财物公有,一起享用,亲如一家,还会尽力周济其他教众……”张荣早就不是当初只会捕鱼的汉子,他打听消息已经能找到重点,“我这些年,听说江浙一带税负极重,以前还觉得是谣言,哪里还能有比西城所更苛刻的,到了这里,才是开了眼界。”
他忍不住给公子讲起这些天的见闻,这里官吏最近不知中了什么毒,变着花样催收税赋,朝廷的税款里有一项,叫“支移”,也就是把粮食布帛送到指定的地点交税,如果不愿意自己送过去,可以折成一笔钱,让朝廷送过去。
“可是以前,支移,也最多是送到县城,最远也不过州府,如今这支移,竟要支移到京城,”张荣简直无法理解,“且若只是支移钱粮便罢,还要付给支移花石纲的费用。这几个月来,破家拆家无数,倒是许多大户,又多了千百顷的田产。”
赵士程和兄长对视一眼,兄长移开眼神:“朱勔这次也是应官家的要求,如今国库空虚,朝廷需要重建西军,还要重整河北诸路,自然要拼命搜刮,你早知道了不是。”
赵士程长叹一声:“张荣,你也出身贫家,你觉得,这东南百姓,还能忍多久?”
张荣略一思索,摇头道:“东南富庶,稻作一年两熟,许多贫家还能撑上几月,但若如此维持下去,到夏收时还如此收刮,怕是有变。”
也就是能安稳到陈粮吃尽,新借的钱粮还不了为止,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选择造反的。
“那,你觉得摩尼教的教义如何?”赵士程微笑问道。
张荣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但又很快收敛,保持在老师面前的恭敬,温声道:“太过天真!”
“如何说?”赵士程问。
张荣这一年早就积累了大量的经验,自信道:“平等之事,目标太大,难以完成,不过口号而已,他们没有浅近的目标,平时都是相互拆借,能帮的有限,不过是一起过苦日子,等到起事时,再一起吃大户罢了,充其量也就是悍匪一流,纵然能借苛政而起浪,但终是成不了大气候。”
“真要起事,还得看你的办法,”张荣侃侃而谈,“先建立一块培养人才的土地,让他们见识好的生活,然后再拉拢的同道之人,静待时机,保证纪律,赏罚分明,分配土地……”
赵士程很满意地点头:“那这次,我让你过来的原因,你应该想到了吧?”
张荣肯定一笑,露出牙齿,仿佛一只鲨鱼:“若没有诸王北狩之事,我肯定会以为您是让我再找一块水泽潜伏,但既然已有此事,那当然是,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了。”
赵士程轻笑一声,为这位徒弟鼓掌,随后才道:“东南这边,怕是很难阻止,摩尼教只是一个引子,一旦他们起事,东南诸地民众,怕是会立刻响应,那才是真的大难。”
历史上,方腊十一月起事,只用了一个月就攻下杭州,起事的六个月里占领了浙江、安徽和江西,把杭州城烧成白地。南方的军队面对这些拿锄头的农民军跑得飞快,而起义军们也因为胜利飘了,一路烧杀抢掠,大失民心,各地村落自募乡勇保家,拖延了扩军的脚步,这才短短六个月灭亡。
张荣不知道未来,但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不过,我一个外乡人,怕是很难接触到摩尼教众啊。”
赵士程撑起头,看着这位勤奋学习的徒弟,微笑道:“不,很容易,只要你值提拉拢,他们啊,会主动找上门来。”
张荣眨了眨眼睛:“值得拉拢,您是说……”
赵士程点点头:“朝廷虽然管制铁器,但对于锄头、柴刀之类的兵器,其它管控并不严格,不许流通的,是铠甲、□□之类的东西,你若是个卖镰刀的商户,又愿意请贫民做活,再有一点好的名声,那么,我想,很快便会有人来寻你。”
张荣懂了:“到时若有人起事,我可以在杭州响应?”
赵士程道:“不错,你要占据此地,杭州是东南中枢,不能有失,这场东南大难,咱们能护多少,就护多少吧。”
张荣似乎也明白了,忍不住皱眉道:“公子,为何要如此迂回,以你的本事,大可直接推翻了这天下,一统江山啊?”
“我怕被北方蛮人捡了便宜,”赵士程叹息道,“若是五代十国,我还能努力,如今,北方金人崛起,辽国节节败退,咱们的大宋的士卒在辽人面前都不堪一击,更别提打败金军了,当然要的找些取巧的法子,保存咱们汉人的元气。”
阶级矛盾他能慢慢来,可眼看民族矛盾要取代阶级矛盾了,这不是要分个轻重缓急么。
而且,其实金人这也不算太难,要是穿到崖山那蒙古时代,才是地狱模式。
张荣钦佩地点头,大力夸奖师父的远见卓识。
赵士从翻了个白眼,埋头吃饭。
第187章 看清楚了
来到杭州, 当然少不得一番游览,赵士程倒也没有心急,毕竟如今的历史早就在他手下变得诡秘难测,虽然顺着历史大势能做一番推断, 但小的局部已经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比如现在, 历史上方腊起义是1120年,而如今是1117年的年底, 离真正的起事, 还有两年才对。
但因为他的操作, 辽国与宋国的局面颠倒,朝廷对江南的收刮又加重了, 所以, 他才敢断言,摩尼教起事, 就在最近。
而且, 不在最近也没关系, 以他对这些□□的了解,只要透露出摩尼教有造反的意思, 让苏杭等地的县令知州严查, 那摩尼教硬着头皮也是要起事的。
这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实在是东南之地,经不起朝廷这样的乱来了,可以说,金人南下,反而给南宋续了一波命——金人不但推翻了原有的地主阶级, 还顺道解决了大宋的冗官、冗费、冗兵这三个大问题, 同时弱化了阶级矛盾, 释放了大量无主田地,顺便在战场上磨炼出了岳飞、韩世忠这些名将。
可以说,如果当时大宋能遇到一个牛逼一点的帝王,比如李二、刘秀,那无疑就是天胡开局,可惜赵构做不到,于是在过了百年后,南宋又变成一个三沉两积的国度,还极惨地遇到了崛起期的蒙古。
杭州的吃食十分丰富,和汴京比,最大的特点就是食材十分的新鲜,西湖的各种鱼儿莲藕都是现杀现捞,除了街道上随处可见的乞丐穷人外,是一处极为繁华,且商业气息浓厚无比的城市。
但是,这里的百姓面色愁苦,走了一条街,感觉都是死气沉沉,好像被压迫得抬不起头的社畜,满脸都是苦大仇深。
赵士程出门穿得很平常,青带束发,外套普通的麻衣,内里穿着羊毛衫,手上拿着一个小手炉,张荣也随他一起,而赵家大哥从海上下来后就,一直保持咸鱼状态,还没恢复,赵士程便也不叫他了。
两人随便坐到一家街角的面摊上,要了一碗素面。
素面很是筋道,配着带着黏液的葵菜,加了几滴醋和盐,别无其它。赵士程吃了两口,看面摊的生意不如何,三张桌子就坐了他和别人一个中年人,不由得那摊主道:“小哥,这杭州不是东南形胜、十里繁华么,怎么我过来,看这街上十分冷清啊。”
那摊主是一对夫妇,妇人还背着一个小孩,闻言那男主人道:“公子是外地人吧?这还不是花石纲闹得。十多年前,朝廷还只是拿太湖、灵璧、慈溪这些地方的石头,还能勉强支应;后来,又要福建的荔枝、龙眼、橄榄,再后来,要海错、要奇花异果;今年,又要摊派力役,这运河上的商船不是被征用,就是被挤在一边上不了河道,你说,这商市,怎么热闹的起来。”
那妇人也吐起了苦水:“前几个月,朝廷要州里起兵勤王,我家大儿过了十六,也被征走了,到如今都未回来,问同行的兵差,说是路上走失了。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这便罢了,没有尸身,便不能给两月的抚恤,我的儿啊。”
赵士程皱眉道:“这也太过了,你们不能找乡里要么?”
“怎么找?”那妇人苦涩道,“我家是城廓户,那管兵籍的朱都头家里有人在应奉局当差,哪里会顾我等死活。”
说到了伤心事,旁边的男人也坐在长凳上,唉声叹气。
倒是旁边的吃面客人多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把面吃完,起身离开。
赵士程又问了他们一些话,从他们的唠叨里知道了许多细节。
江浙与川蜀是大宋税负的最大来源,只是,大宋再演当年四川的王小波起义,所以这些年来,对四川路的收刮要谨慎很多,毕竟那里太容易割据,大军入川耗费也极为庞大,而朝廷对东南搜刮,就没有那么的文明了,因为京杭大运河,不但给江南带来的便捷通路,也带来了极为方便的运输——方便搜刮的运输。
最简单的道理,福建和四川都有荔枝,但福建的荔枝顺着河运送到开封,快马的话,能做到三五天送到,而四川经过蜀道送过去,就算是快马,也变成荔枝干了。
同样的道理,太湖石、椰果、木竹,东南送过来,都方便又快捷,还便宜,如此一来,那可不就紧着两浙的羊毛来薅么?
更重要的是,两广、福建、湖湘之地,都还不是后世大开发状态,而是瘟疫横行的偏僻之地。这些地方,不生乱、不受灾,不找朝廷要钱,那就已经是很给朝廷面子了,简单地说,花石纲在这些地方花的费用,大多还是要江南之地来承担。
如果只是给钱,江南还能忍一忍,但花石纲给他们最大的麻烦,就是力役——不只是出钱,还要出人。前两月应奉局在台州仙居的十四都发现一株八百年的奇木,叶若鸭掌,秋冬之时,将一大片土地铺成金毯,立刻便招了一千多民夫进山挖掘。专门开了一条路,将此木送入河船,花了三个月,直到最近,才将这树送到船上。
那妇人叹了口气,带着惋惜地道:“……听说这些人都没赶上晚稻收割,前两月台州大风,那些稻子都泡在水里,发芽了。”
赵士程陷入沉默。
他以前只听说东南税负比北方更沉重,为了免丁口钱,许多农家不会抚养第三个孩子,但那只是听闻而已,只有亲自来到这里,才知道这些并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这是无数人在挣扎求生,是压迫到了最后,必须冒着杀头的风险,来求一条活路。
赵士程向这两位摊主道了谢,多给了二十个钱,这才离开。
摊主拿着意外小费,感激不尽。
……
一路走在街道上,一个小孩突然撞过来,赵士程本能地闪开,张荣却是一把将那小孩拎起来,凶狠道:“滚!”
那小孩却并没被吓到,而是跑远些后,用力地朝他啐了一口,这才飞快跑掉。
赵士程靠近了张荣,张荣则摆摆手:“公子别过来,这小孩身上有跳蚤,刚刚跳了几个在我身上,仔细咬得你晚上睡不着觉。”
赵士程顿住脚步,有些尴尬地道:“阿荣啊,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权贵,太过矫情?”
张荣顿时笑了起来,认真道:“若是以前,必是会的。但公子,您不一样,旁人嫌弃,只会躲得更远,你却是要咱们过上和你一样不被虫咬的日子,咱读书少,但好歹还是分得清。”
赵士程放下心来:“昨晚给你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张荣看着面前俊秀无比的少年,露出迷惑之色:“这,不就是按您的安排来么,售卖铁器……”
有公子在,为什么他还要动脑子,能比公子更厉害么,不能的话,他为什么不听公子的安排?
赵士程笑了笑:“售卖铁器,还要选址、还要拜访行首,去县衙记录,这些,你都会做,我还要你帮我做另外一件事。”
张荣点头,看着赵士程,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