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的确挺倒霉的,哭也很正常,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妇人的哭声中隐隐掺了些诉苦的意味,她初时没注意听,有那么几个词飘进营中,她听了便一愣。
“除了这几头牲畜外,”她问,“难道还劫走了别的什么吗?”
周围几个卫兵互相看看,有人跑了出去,片刻又跑回来了。
“探听清楚了,将军,除了那些牲畜外,贼人还掠走了一名女子。”卫兵有点尴尬地说道,“不过小吏说,过几日多半是会放回来的,因此没上报给将军。”
她没听明白,或者说她其实听明白了,但没明白这群人的思路。
“什么叫‘过几日多半会放回来’?”
卫兵小心地看了眼前这位少年将军一眼,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向他报告此事——毕竟这位将军生活简朴也就罢了,还不近女色,再加上未及弱冠的年龄,卫兵一时有点吃不准将军这到底是在反问,还是真的不理解。
“去岁曾有黑山余孽屯兵于此,亦常过境骚扰,”卫兵最后这样说道,“赵昱太守领兵击退后,他们收敛了许多,举凡劫掠女子而去,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总会放回来的……”
“所以你是对我说,我让那妇人等个几日,她女儿就会回来了?”
卫兵很想点头,但没摸清将军到底什么态度,因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很小心地点了点头。
营外的妇人已经四十余岁,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周围有人劝她,有人扶她,也有人劝慰她,但显而易见,没有人能代替她经受此时的痛苦。
她衣衫褴褛,两只肮脏的脚上踩着一双旧草鞋,并非什么殷实出身,风霜与年月摧残过的脸也并不美丽。陆悬鱼左看右看,觉得透过那张五官轮廓去看,那妇人的女儿生得大概也不过平平。
——与那妇人一般。
——也与她一般。
因此她向着那妇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将军?”营中军校此时也跑了过来,“将军可是怕那女孩儿回不来,想赐那妇人一份金帛,以作抚恤?”
“不,”她脚步很快,片刻便到了妇人面前,话却是对着军校说的,“不用给她钱。”
军校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去将她女儿带回来就是。”
陆悬鱼的声音不高,但周围百姓被她吓住了,互相开始交头接耳,怵然而惊的军校则急急上前一步,“将军,将军若想与那般五雷道信徒交涉,遣一信使足矣,如何能够冒险亲至!”
如果她只是想带那女孩儿回来,的确遣一小吏为信使就足够了。
但如果她不仅想带那女孩儿回来,她还想将那个掠走女孩儿的贼寇也带回来呢?
仅是抢了两头牲口,她也忍下这口气了。
陆悬鱼虽不通人情世故,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点,那位“五雷贤师”就算不曾纵容手下作恶,也不会这样和软,一封信就甘愿将自己麾下的兵卒送交近似敌人的手中,随意处置。
她要写什么样的信?或者,传什么样的口信去河对岸,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她的措辞如果强横,信使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你心中不是很清楚吗?】黑刃轻飘飘地问道。
【我知道,】她说,【但我很可能要额外搭上一个小吏的性命。】
【不错,但这样一来,你就师出有名了。】
她对此有一点嗤之以鼻,【我自己去,照样师出有名。】
这个回答让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你确定你现在足够理智吗?你确定你做好了开始一场战争的准备吗?想想看,那不过是一名农女,出身不够高贵,没有任何能够倚靠的家族势力,她的性命在很多人眼中是微不足道的——注意,包括你的士兵。难道你认为,他们愿意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搭上他们的性命?这会不会有点可笑?】
【我永远不会说我做好了开启战争的准备。】她说,【我也不在乎士兵们怎么想……不,我希望他们能理解我,我也希望袁术和他麾下那些将军们能理解……】
太阳渐渐向西而去,军营,树木,围栏,车马,万事万物的影子都在被慢慢拉长,变得模糊。
只有那个妇人依旧清晰。
她在向她叩首,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磕出血迹也不在乎;周围的百姓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难以理解这一幕;更难以理解这位将军的是她身侧的军校,他还在努力地说服她,想要让她打消这个主意。
陆悬鱼最后将心中许多话都咽了回去。
袁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连自己的庶兄袁绍都不放在眼里,只当家奴看待,怎么可能理解她的道理?
黑刃自然能读懂她心中的想法,那些讥讽与质疑也不需要她再徒劳地说服和解释。
说出口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旁人多半会认为是伪善。
甚至想得更深一层,会将它看作是一个不充分的开战借口。
【不,他们不会理解我的道理,】她最后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马匹,【但他们会理解我的剑。】
她骑上马,居高临下地望向军校,“为我取一条罩袍来,还有,派人进城去寻田主簿,要他今夜值守大营,若彼岸有动向,便做好战斗准备。”
“是!”
第129章
斜阳西下时,若遇山峦挡住了最后一抹残阳,天色便会黑得更快一些,再加上这座营寨到处都是玄色与青色相交的旗帜和布幔,看起来便格外的昏暗。
区别于营地中的兵士,五雷道信徒们一身黑袍,上绣雷电符文,广袖长袍,衣袂飘飘,看不出超凡脱俗的修士气质,倒让人觉得有点鬼气森森。
但营中如此,不代表“五雷贤师”的帐篷也是如此。
她简单地扫了一圈,发现帐篷里有不少名贵摆件,这里一座错金云纹博山炉,那里一盏青铜雁鱼灯,地上甚至还铺了织锦挂毯,感觉就很怪异。她虽然杀猪匠出道,但也还有一点正常人的审美,并且也去士族家里吃过饭,大概还知道人家是怎么装修,怎么放摆件的。
但这位“五雷贤师”的审美品位甚至赶不上没落士人陈定,她想,蕃氏可是将家中那几件略值点钱的摆件都放得很得体,既不触目,又能让客人感受到它的存在,从而感受到这座宅邸的高雅品位。
如果不是审美比较奇葩的话,只能说这位“五雷贤师”出身很低,不懂该怎么安置这些抢来的,或者是袁术赏赐下来的珍奇摆件,因此将帐篷布置成了十足的暴发户风格。
陆悬鱼这样观察这座帐篷里的各色细节,立于一旁的鬼师和帷帐后的“五雷贤师”也在默不作声地观察她。
大概那位鬼师是觉得这个小吏出身贫寒,没有见过这样精美华丽的东西,因此格外慈悲地任这少年细细看过一遍后,才出声嘲笑了他。
“你现下知道,‘五雷贤师’是何等尊崇的地位了吧?”
“是。”小吏低低地应了一声,但并不搭话,“还望贤师能将那名农女和劫掠她的人一并交予我。”
帷帐后的贤师并未发声,于是鬼师上前一步,尖刻地笑了一声。
“你们那位太守曾假冒贤师之名,为天下人耻笑,难道你还不知么?”
……这说得也没错,但她觉得这位贤师也不是没冒她的名,这又该怎么说理?套娃吗?如果她现在说她是列缺剑,难道是要表演一个“真假美猴王”吗?
思考了一下之后,她决定求同存异,退一步,和平一点。
“家畜我们不要了,敬献贤师了,”她和气地说道,“但农女和那名贼人要交给我带走。”
“荒唐!”鬼师说道,“农女也好,那些家畜也罢,都是农人自愿供奉贤师的!你懂什么!”
……她瞠目结舌了。
帷帐后的“五雷贤师”还是不出声,且未点灯烛,于是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那里,似乎仍在观察她。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她说,【这是强词夺理吧。】
【没办法,你又不擅长交涉,】黑刃倒是有点幸灾乐祸,【自己来,吃苦头了吧。】
【……也算不上苦头。】
她总是希望同别人心平气和地商酌,至少她一开始总是为此而努力的。
……就不知道为什么效果总是不好。
“鬼师如此说,我却不信,”她摇了摇头,“我们太守自称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我也曾见过几招,学了几手剑术,鬼师不妨将尊师请出来,我们较量一下。”
灯火摇曳中,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忽然扭曲了一瞬,“大胆!”
“若我赢了,”她丝毫不曾惧怕,“便将农女和那个贼人一并交给我,如何?”
鬼师的表情狰狞起来,他上前了两步,伸出手去,正欲高声呼喝,令卫兵进帐将这个无礼狂徒拉出去处置时,帷帐后忽然出了动静。
“住手。”那人说,“将那个农女还他便是。”
她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至少没有留意过,因此这不是她的熟人。
而且这个身影看起来也十分高大,如果她见过,也应当会有印象。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重点。
“还有那名贼人,”她说,“我也要一并带走。”
“你倒是真心相信你那位太守,竟敢如此无礼,”帷帐后的“五雷贤师”冷冷地说道,“你不知道我是何人么?”
“如果我不知道的话,”她十分平静地说道,“我连这些话都不会对贤师说的。”
那片阴影忽然离帷帐更近了一步,于是身影便显得更加的高大,也更加的有威慑力,仿佛一片乌云笼罩在整座帐篷里——至少看身旁那个鬼师惊惧的神情,他的确是如此感受的。
“你尚未及冠,还年轻得很,”沉重而黑暗的云层中发出了滚滚如雷鸣般的声响,“你不会想看到我的剑的。”
她望向了那片乌云,微微翘起了嘴角,尽量让自己显得谦卑一点,“我的确不想,我只想带走那个农女,还有那名贼人。”
乌云忽然又散去了。
“带他去营中。”
“五雷贤师”最后留下了这样一条命令,而后脚步声便慢慢远离了这一侧的帷帐。
一同出来的鬼师显然是很不高兴的,但即使如此,他也并未抗拒贤师的命令,而是吩咐卫兵去营地里寻找。
不过多时,几名卫兵带过来了一男一女。
那女孩儿生得十分平凡,除了青春年华外,远比不过世家精心培养出的美人,尤其她此时衣不蔽体,满身伤痕,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就更令人看不出什么魅力了。因此鬼师只鄙薄地上下打量她几眼,便将嘲讽的目光转向了那名少年。
他未作迟疑,而是跑去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自马上取下一件罩袍,罩在了女子身上,就只是这样一个行为,那女子便突然捂着脸,委顿在地,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哭得鬼师心中愤怒至极,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那少年也突然上前一步,将女子挡在了身后,“既蒙见允,我便带他二人回去了。”
衣衫不整的男子大吃一惊,慌忙看向了鬼师,“鬼师!小人无罪啊!这女子是自愿随我至此!”
那委顿在泥土中的女孩儿转过头来,愤怒地瞪着他,“你胡说!我为何要随你至此?!”
“自然是因为我给过你钱了,”男子仰起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你没钱买镜子,也该对着邗沟水照一照,难道就你的姿色,我还要费力将你掠来不成?”
营中一时围上了一群士兵,都在那里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只有鬼师冷着脸看这一切。
他追随“五雷贤师”,早将这些男女之事抛之脑后,听了这二人的口水仗,也不为所动,一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个少年看,眼见他又自马鞍旁摘下一捆绳索,显见要捆了那人走时,才冷冷地开口。
“贤师让你带走那女子,已是格外开恩,怎么能让你带走我们五雷道中人?”
“我要带他回去,交给郡丞审讯。”少年说道,“难道信了五雷道,便不是大汉子民了?”
……自然不是!
但这话鬼师不会说出口,只说道,“你信那女子,我也信我们道中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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