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也有青少年勒住缰绳停下来,看一看将军。
顺便也就看到了没走多远的陈群从车里拎出一只锦鸡。
“这如何就落进我的车里了!”他惊骇莫名,环顾四周,刚将目光移到她这里时,几个世家子策马过来了。
“呵,”一位广陵徐氏旁支子弟看到这场景就没忍住,“陈从事好心机啊。”
“留在此处,原来是计算好了我们不能向此处放箭,因此飞禽必定飞过来。”
“这一回,竟然是长文兄在将军面前拔了头筹,”另一位世家子笑道,“不愧是长文兄啊,领命来阳都巡察,竟也不忘打猎?”
陈群一瞬间脸又白了,“它自落进车里的!”
几个世家纨绔瞥了他一眼,嘻嘻哈哈地策马跑了。
留下了风中凌乱的陈群,一身高冠博带,手里还拎着一只仍然在不停挣扎的锦鸡,徒劳地又重复了一遍:
“它自落进车里的!”
关于“如何在将军面前拔得头筹”,不同的青少年有不同的想法。
小号臧霸可能有一个想法,陈衷可能有另一个想法,糜芳的想法大家都知道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李二也在为此努力。
时隔数月,将军又交给他一个任务。
“我觉得,之前你惹祸,除了你自己的问题之外,也有我的问题。”她这样语重心长地说道。
自从知道了将军是女人,李二就再没敢抬头去看她。
但心里还是会暗戳戳地想一想她女装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如何就忽然变成女人了,怪不得之前不近女色,他那时撺掇她去亲近同心,还被她拒绝。
……想过之后,立刻就会打个激灵。
……尽管这一路上李二同她走得很近,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奇异的一点都生不出“若是我能娶了她”这种念头。
陆悬鱼实在太强,强得浑然不似人,况且就算她随和又忠厚,李二也依然清楚她心中藏着的另外一面——冷酷,决绝,压迫众生。
这样一个人当主君是好的,当媳妇可不行,他只要想象一下,就会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拿拳头打了一下似的,所以最后他认定,还是自己千辛万苦娶回来的媳妇比较对劲。
虽然泼辣了些,也苛刻了些,但只要他老老实实,不去乱看那些小妇人,也不出门去乱说话,到底还是能慢慢劝得媳妇回心转意,给他块席子,加盖窝棚的……
李二的脑子飘去了那幸福的小窝棚里,又很快飘了回来。
“都是小人轻狂,”他小心地说道,“小人这一次长了教训,以后再不敢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派你去送信时,你的确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李二眼眶忽然红了。
“将军还记得郯城一战,小人略献薄功之事么!”他哽咽道,“小人虽轻狂鲁莽,但为了将军功业,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不要你去死,”陆悬鱼说道,“我要你去送封信,等你回来时,就能继续当我的亲随。”
李二一瞬间大喜过望!
这两个月里,他每一天过得都可怜极了。这不仅是因为妻子对他的嫌弃,还有街坊邻居听闻了这件事,对他的嫌弃。
他们都知道他不是陆将军身边亲随了,那些笑脸一瞬间不见了,那些半匹布,一块咸肉的常礼也没有了。
女子见了他时固然会躲,男子见了可不会躲避,而是会迎上去,带笑不笑地拦住他。
“李二哥,这几日如何未曾出门啊?”
“身体不适?小弟却听说,你是被将军打出门外的!”
“李二,论理你也的确太轻狂了些,将军是何等的天人!府中哪一位儿郎不是百里挑一的英雄豪杰!却独独混进了你这样一个无赖!”
“依我说,你还是赶紧自这条街上搬走的好,寻一个不识你的店铺去做份帮佣,好歹也比混在家中吃闲饭要好。”
那些人轻蔑的神气时时在他眼前浮现,每每想起,便又气又恨。
更可气可恨的是他没什么办法反驳他们,只好狠狠地吐一口口水,疾行走开。
“将军欲小人送信至何处?”
“我要你将这封信,送到豫章太守诸葛玄处,”陆悬鱼拿起那封信,却不忙着递给他,“但在送信之前,你要先打听一件事。”
尽管对于李二而言,他根本不理解“豫章”是哪里,但他毫不犹豫地跳过了这个问题,而是大胆地抬起头,看向了这位女将军。
“打听何事?将军请吩咐,小人必记在心里。”
陆悬鱼穿了一件半旧的布袍,并未梳起女人发髻,仍以头巾束发,恰如昔日的模样,她听了这个问题,皱了皱眉。
“我听说诸葛玄是荆州牧刘表的旧友,他既去投奔,刘景升便表他一个豫章太守,”陆悬鱼说道,“而今有传闻说,朱儁不肯附和李傕郭汜那般逆乱之辈,愤懑而死。朝廷为彰其忠勇节义,封其子朱皓为豫章太守。”
陆悬鱼说的这些话对李二而言完全如天书一般,他不知道诸葛玄是谁,也不知道刘表是谁,不知道荆州在哪里,更不知道朱皓同诸葛玄又有什么关联。
但他清楚这是他难得的一次宝贵机会,他绝对不能放弃,因此将军所说的每一字,他都硬生生地记在了心里,备着以后出门时再暗暗找田主簿手下功曹文吏来问。
“你到了豫章,要小心打听,”她说道,“这两位郡守,豫章到底认哪一位?若认的是诸葛玄,你便不必送信,原路回来就是,若认的是朱皓,你再将这封信送给诸葛玄,你听懂了?”
……那要这么说,他只要说答案是前一种,连去都不必去了?
这样的念头在李二脑子里轻微地闪过,还没等赶紧否决时,女将军又开口了。
仿佛看出他刚刚在想什么,陆悬鱼轻轻地笑了。
“李二,三将军借我几十部曲,我派几个与你同行,你一定要将这封信带到,若有疏忽,我也不要你的人头,你从此便回家吃自己去可好?”
李二一瞬间泪流满面。
“将军如何看轻了小人!”他哽咽道,“小人纵是死!也不敢辜负了将军!”
第173章
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家乡,长年累月都在自家田地上讨生活,偶尔会离开村庄,去一趟附近的县城,已经算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李二尽管只有草屋一间,猪崽两头,好歹是个雒阳人,偶尔陪着老主人或是少主人出城去收个猪,四处转一转开开眼界的机会也是有的,但比不得老主人身边那几个心腹苍头,那几个人甚至跟着老主人,去过二百里开外的荥阳呢!
那些心腹苍头因此感觉十分荣耀,回来之后在肉铺里三番五次地讲起过路上的所见所闻,路边神秘出现又消失的老者,客舍夜里会悄悄来敲窗子的美妇,林中的野兽又叼了谁家的孩子悄悄去了,还有村人点起火把,进山寻人,最后只寻到一片残骸。
那些危险又离奇的故事被李二牢牢记在心里,后来那几个苍头跟着老主人去了城外的庄子,这些故事就轮到李二给他们讲了。
在雒阳城还是大汉的京城,雒阳的百姓每天除了操心第二天要去哪里找点吃的填饱肚子之外,还不值得为其他事劳心劳神时,李二的确以为,天地虽大,他这一辈子最远也只会跟着少主人走到荥阳——那二百里开外的地方。
现在他知道天地之大了,并且他认知中的天地还在不断地扩大。
听闻他要南下去豫章,妻子脸上便显现出了又神气,又忧心的神情,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分欣喜的。
“你这次是同糜家的商队一起出发?”她问,“那我就放心多了。”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李二表示,“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豫章那边的钗环丝帛,保让邻里妇人见了便羡慕!”
妻子脸色一变,“郎君给你的路费,你怎好拿来随意花用!”
“这算什么随意花用,你放心吧,”李二拍了拍胸口,“郎君根本不在乎这两个小金饼,这一次的差事我是看明白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将信送到那位诸葛郡守府上就是。”
“那你也……”
“这徐州繁华不及雒阳远矣!”李二嫌弃了一句,“待我出门探看一番,必有极繁华的城镇,好歹替你置办些东西回来!”
这段路途分为两部分:前半程在徐州境内,后半程顺长江逆流而上。
天气已渐渐有了转凉的苗头,早晚便能睡个好觉。糜家商队家大业大,带上这位陆将军的信使,自然是多有照顾,沿途村镇中都有糜家早已打点好的下榻之处,虽说这些住处经常也不过就是些泥屋草棚,但胜在遮风避雨,干草铺好,再平整了铺盖卷躺上去,就是一夜的好眠。
这条路之前数度曾有贼寇出没,而后关将军领了五百骑兵,便将万余贼寇剿灭干净,当真神勇无比。
从下邳到广陵的这段路不说极顺遂,但也算是安全无恙,然而自广陵上船后,旅途就变了个样子。
很多年后,面对自己的孙辈,李二还是会回想起他在码头,登上糜家商队运米货船的那个下午。
波涛浪涌向东而去,一刻不曾歇息,但江风却是自东向西,逆流而上的。借了这股江风,广陵的商船便可以一路向西南而去,途径建邺、庐江、九江,最后到达豫章的南昌城。
此时已过盛夏,却还未至初秋,江水渐长,满帆之时,虽说是逆着江水而行,行船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只是糜家船队十分谨慎,每到一处码头,总与其余船只汇合之后,方才继续前行。
李二初时觉得坐船是件新鲜事,很快就不这么觉得了。
他坐了几天的船,就吐了几天,先是吐出饭食,而后是汤汤水水,再然后呕得连胆汁也要一并吐出,没过几天光景,便瘦了一大圈。
……不独他一个,那几个三将军送给自家将军的幽州老兵也是这么个吐法。
即使如此,船队靠岸时,船老大也不许他们下船。
“沿江两岸皆有渠师出没,你们当是什么好去处?”
“请问……”李二小心地问道,“‘渠师’是何物?”
船老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当这是太平年份不成?渠师便是水贼!”
几名北方老兵也跟着神色一变,“这江上还有水贼?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现今郡守刺史们互相攻伐,这一段水道又在袁术治下,他手下那些贼人还少了吗?若是寻常百姓敢随意靠岸,劫掠了卖作奴隶也就罢了,你们这几位,一见便知老革身份,岂能容了你们性命!”
有靠岸的商船,自然也有往来下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望一望,岸边村落一片人间烟火气,有搬运货物的帮佣,有吃饭住宿的客舍,有涂抹得妖娆的妇人,深处似乎也有赌钱博塞的去处。
“这……”李二不死心,又问了一句,“这看着很是安宁……”
“这两岸无数水寨,当初还藏过锦帆贼哪!你们此时看它安宁,夜里便变了个模样!”那位壮汉如此说道,“便是这江上往来的商船,也须凑够几十甚至上百艘,才敢一起出发!”
这天夜里,李二睡得很不踏实。
他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些梦。
梦到雒阳杀猪的日子,又梦到跟着东三道的邻里一同去长安的日子,又梦到跟着陆悬鱼从长安艰难跋涉,一路来到平原的日子。
他曾经在下过大雨的泥泞中,拉着板车,一步步地艰难行走在丛林中的土路上。
同心那时病得很厉害,小郎哭个不住,陆悬鱼离开她们去打猎寻找食物,于是李二不得不短暂承担起这个队伍里的队长责任,一边清理出一块平地,搭起泥灶,一边笨拙地安慰小郎,看顾同心。
那段时光虽然狼狈极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担心和惧怕过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陆郎君不倒,他总会保护他们的。
而在离开下邳还不到一个月的这天深夜里,李二忽然害怕得轻轻发抖起来。
他不知道在恐惧什么,但他苏醒了过来。
底舱十分闷热,连小窗也没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似乎听到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有大声喝骂。
有落水声,有求救声,有锐器相交发出的尖利之声。
甲板上有人在走来走去,还有人在严厉地吩咐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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