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这位一脸冰清玉洁的风纪委员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然后起身走了。
……不能理解。
当然,过了一阵子之后她总算理解了陈群想说但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诸葛玄这人,政务方面来说,大概是个优化版的孔融吧【
……但光看举止言谈,她实在是看不出来的。
当她返回阳都时,她看到了一个比上次瘦了些,但很精心打扮过的诸葛玄。
之前在郯城附近初见他时,诸葛玄也在跑路中,虽然还是士人装束,但衣衫明显旧了些,也很难不染尘土。
现在回到故乡得以安顿下来,细布直裾外面披了件氅衣,头上束了小冠,脚下踩了方屐,来赴宴时阳都正好下起了第一场雪,于是雪中慢慢走来的诸葛叔叔就特别有出尘脱俗的名士范儿。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黑刃突然开口。
【……什么不祥的预感?】她愣了一下,【干嘛乌鸦嘴!】
【我在这个人身上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它说,【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但对你来说,也许是有所谓的。】
【……谁?】
黑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你会知道的。】
“今能重回故土,皆须感念将军恩德,”诸葛叔叔走近了,身后还跟着明显蹿高了一截,和她个头差不多平齐的诸葛亮,见到叔叔行礼,于是正太诸葛亮也跟着行了一礼,“不知当作何报?”
她赶紧走下台阶,上前扶了一把,“先生英才俊逸,郡中自有盛名,而今琅琊残破,百废俱兴,正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才。”
关于这个话题,诸葛玄看起来倒是有点心灰意冷,只是笑了笑,“何敢当此评?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这听起来就有点可怜。
跟随她进屋时,诸葛玄忽然脚步停了一下。
“能回故土,将军那位亲随功不可没,何不请来共饮?”
“……哈?”
“……小人左思右想,那朱皓心狠手辣,见到诸葛先生这样宽仁爱民,待民如子的好官,那岂能放过呢?因此小人下定决心,连夜便请那几位壮士同心合力,雇了些无赖来门前叨扰,又使人假扮成诸葛先生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了西城,暗中却请诸葛先生与小郎君小娘子几位,悄悄登船!”李二说到紧张处,连后背也不禁绷直了,“朱皓差人沿江而上,一路追赶,只见岸边烟尘滚滚,快马加鞭,旌旗如——”
……她感觉好像在听什么说书的。
看看诸葛玄,诸葛玄听得很认真,眼睛里似乎还有一点闪闪的泪珠,显然是回忆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
再看看诸葛亮,诸葛亮也听得很认真,但察觉到她的目光后,眼珠忽然转了一下。
又立刻转回去了,还是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她寻思还是得替主公刷一刷诸葛亮的好感度的,不如写封信送去下邳,为诸葛叔叔请个官做吧?
刘备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吃栗子。
下邳也下了雪,正适合围着火炉边吃边聊天,听说是陆廉将军的信,立刻忙忙地擦手接了过来。
“主公这样着忙,”简雍发笑,“是想听小陆将军的捷报么?”
“我听什么捷报,她也不是那样的鲁莽人——”刘备一边说,一边打开信看了看。
看了一会儿,就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简雍和孙乾互相看了一眼,于是刘备将信递了过去,也给他们看一看。
“糜子仲送了他家那个弟弟去,虽说糜家确实豪富,但糜芳毕竟不成器;陈家三郎虽说是品行端正又有才华,但也只能在政务上帮些忙而已;陈元方既有心,我便将长文送了去……”刘备说道,“长文虽然有些世家的挑剔,但他毕竟是经学大家出身。”
两位文士默不作声地听主公在那里嘀咕。
“这些时日过去了,”刘备说道,“哪个也没消息,但这也不要紧,多挑几家嘛——她写信荐诸葛玄,还夸诸葛玄有风度仪表,对子侄很慈爱,这是做什么?”
孙乾迅速地看了简雍一眼,简雍又看了回来。
最后还是孙乾艰难地开口了。
“辞玉此举,或许不过千金市骨……”
刘备脸上露出了一个怪相。
“我还不了解她吗?你觉得她知道这个典故吗?”
孙乾气息为之一滞。
简雍倚在炭盆旁,时不时拨弄一下钳子,企图火中取栗,“辞玉难得举荐别人,你就是表诸葛玄一个东莱太守,也不打紧啊。”
这位新任徐州牧愣了一下,刚想问他一个徐州牧表的什么青州郡守,然后立刻反应过来。
就因为东莱不是徐州地盘,所以表,随便表,都可以表,表出去后显得亲亲热热又不花钱是其一;陆悬鱼现守北海,东莱在北海身后,若是她当真守下北海,那么东莱自然也在她控制之中,表一个她自己认定的人上任当郡守,她自然也控制得住是其二。
……况且退一万步说,她要是表吕布那种轻狡反复又勇武过人的武将去当郡守,刘备还得考虑一下,但诸葛玄这种被朱皓赶出南昌城的文士,他怕什么呢?
要知道朱皓所倚仗的是刘繇,刘繇刚被孙策赶出了曲阿……
刘备越想越觉得对劲,一拍腿,“就这么干!”
他兴致勃勃地喊了个文吏进来,吩咐他去写信,准备奏表,全然没考虑诸葛玄接到这道公文后会有什么反应。
回到阳都后,诸葛玄躺得很平。
他与早去的兄长家境虽然不富裕,却也有数百亩田地,有陆廉将军在,他是不必担心自家田地被谋夺了去,连一碗饭都吃不上的。
现下侄子侄女都安定下来,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轨迹。
思考着,思考着,就不觉有些颓然。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诸葛玄躺在毯子上,靠着炭盆,望着窗外飘飘洒洒如飞絮般洁白的雪花,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像这雪花一般脆弱,飘零。
小吏忽然登门。
“诸葛先生在否?”
这位面容清隽的文士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声音有些迟缓地问,“何事?”
“州牧府的公文,”小吏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先生请看。”
诸葛玄狐疑地接过了这纸公文,看着看着忽然从毯子上爬了起来!
“刘使君——”他声音颤抖地问道,“刘使君为何竟如此另眼相待在下!”
小吏十分乖觉,躬身行了一礼,“先生素有才名在外,或许……”
诸葛玄脸上的颓然不见了,他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板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
“收拾行装!”他冲着后屋嚷了两句,“快收拾行装!刘使君表奏朝廷,封我为东莱太守,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诸葛玄转头又看向了小吏,“东莱不是青州地界?”
这种事不需要问一个小文吏,小吏自然也不需要回答。
待仆役匆匆忙忙跑过来时,诸葛玄已经冷静下来,吩咐取半匹布帛,酬谢了这位小吏。
按照流程,他自然还得写信去感谢刘备,但他有个疑问。
“那位陆将军……”
“她去北海了。”这位小吏原本就是郡守府的文吏,回答得自然十分流畅,“北海贼寇猖狂,祸及琅琊,将军不得不去呀。”
诸葛玄的脸色变了。
“那里……”他声音悲愤地说道,“那里也有贼寇吗?”
诸葛亮听说了这纸调令,但他还是坚持着将手中的一卷竹简读完之后,才走过来向叔父道喜。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叔父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躺在毯子上,靠着炭盆,望着窗外飘飘洒洒如飞絮般洁白的雪花,脆弱而又孤独地叹了口气。
诸葛亮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也跟着叹了口气。
叔父是个宽和而善良的人,其实政务方面也有经验。
……但他特别不擅长处理那种复杂的局面,比起跟各路不同的人打交道,叔父更适合在房间里做学问。
……其实说起来,这口气其实不算是为叔父而叹的。
……大概是为那位小陆将军而叹。
因为他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他是小陆将军,他肯定不愿意北海放一个孔融,东莱放一个诸葛玄,然后看着全天下的名士都跑到青州来的。
第179章
虽说……诸葛亮也不清楚陆将军究竟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救他们回来。
这个问题在路上已经困扰了他很久。
要说叔父的才学当然也是有的,但为郡守刺史还是有些吃力的,尤其是这种乱世里的郡守。
诸葛亮年纪虽小,却已经见识过了乱世的面目。
郡守也好,刺史也罢,若无人护卫,与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他们是“士人”,倒能引来更多的贼寇觊觎。
回忆起叔父与那位陆将军初见的一面,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竟能以一郡之重任相托?
这位出身琅琊士族的少年又在意地看了叔父几眼。
叔父虽然三十有余,但姿容清隽,气度通雅,自从少年时失了发妻后,这些年来专心抚养他们兄弟姐妹几人,也不曾考虑过婚姻之事……
诸葛亮脑子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然后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虽说……虽说……叔父在政务上没那么,没那么精通,但他可以帮忙!将来兄长若是回了琅琊,也必定会尽心奉养叔父……叔父一家子!一片孝心!天日可表!
十四五岁的少年赶紧把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出去,略一思索后,决定帮小陆将军一把,先劝叔父上任。
考虑到叔父现在犹犹豫豫的模样,诸葛亮决定反其道而行,说点怪话。
“叔父不去也好,”他说,“侄儿听说……”
叔父忧郁的眼睛转向了他,“听说了什么?”
“那位小陆将军有些专横,”他小心地说道,“尤其是北海士人,多有臧否。”
诸葛玄很明显没考虑到会提到这个,他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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