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陆白怔忪了一会儿。
那个跟着阿姊从长安一路到了平原,又从平原来到徐州的少女忽然也跟着回来了一会儿。
但她迅速地恢复了清醒,因此那个复杂的神情也迅速随之消失了。
陆白没有立刻回答田豫的问题,她的目光转向了庭院中一棵正在慢慢飘落树叶的古树。
那些叶片会在这个秋天慢慢掉光,再在冬雪来临时被积雪埋在树下。但到了明年,春天一样会来,枝头依然会开满她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花。
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只有她。
“我知道。”她微笑着说,“今时今日,我才明白阿姊的话。”
这场血腥大清洗始于一场迎亲宴,陆廉之妹陆白领五十女兵,皆作婢女装扮,身携连弩,伏于壁衣后,待宾客酒酣耳热,怠于防范时一起杀出,席间宗贼皆伏诛……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上门给陆白说亲,与此相反,青州百姓若见自家小儿啼哭不止,倒是会提一句陆白的名讳。
“再哭!再哭就让陆白来抓你了!”
但对于那些被谋杀了族人的豪族来说,他们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多,甚至完全无暇去怨恨那个布置并实施了这场谋杀的女人——因为有人比她更值得他们憎恨。
这些北海士族中,有人与冀州的确有所串联,家中也搜出了书信,但也有人不过是被那些铁杆的拥袁派说动心思,犹犹豫豫地倒向了袁谭的。
这些人平日里极方便见面,更不会留下什么书信,因此只能由家眷或是仆役出来指证。
但即使如此,还有几家做事谨慎,管理家中仆役婢女都极严,因此能够一口咬定不过是稀里糊涂去参加了一场宴席,根本不知道与袁谭串联之事,死得实在是冤枉极了,想向孔融讨一个公道。
……但孔融并没有给他们公道,孔融甚至没有亲自出面,表明什么态度,那些失地士人与外地逃难至此的名士已经跳了出来!
若那几家能够自证清白,不仅孔融与田豫的威信将受到挑战,孔融也会被迫给予这几个家族更好的补偿,那其中必然包括了官职与田产!
这些决心用投靠孔融来换取家族再次振兴的士族成为了这场风波中最受瞩目的群体,他们竭尽所能,用各种办法去威逼利诱那些已经认罪的家族指认这几家,再想方设法地将证词配上一套完整的证据——那其中包括笔迹几乎以假乱真,言辞似是而非的密信,又或者是一匣打了平原印记的金饼。
被罗织罪名的家族自然惊怒交加,想要驳斥这些欲加之罪,想要还自己一个清白,但他们已是阶下囚,唯一的裁定者又是孔融。
袁家大公子也许想救他们,可他离得太远了。
这样一场审判的最后,孔融听取了方方面面的证词,也看了那些书信与财物的证据,他最后宽宏地决定,除了已经被诛杀的首恶之外,这些豪族都不必受到夷族的惩罚。
他们其中一部分被抄了家,没收了全部财物、部曲、仆役,被赶出了北海,送去东莱海边的盐田做工,还有一部分则被轻轻放过,除了罢免官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惩罚。
那些空出来的官职迅速被那些新依附北海的士族所占据,于是在北海里形成了一个十分奇异的怨恨链:被赶去盐田的士人和他们的亲族怨恨着那些留在城中,仅仅是被罢官的士人;而被罢官的士人又怨恨那些不择手段,为了取代他们而污蔑他们的失地士人。
孔融用这种简单粗暴,但并不算非常正义的方法,到底替换掉了一批世家官员,也将北海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一切慢慢平静下来,袁谭也终于将要开始进兵时,青州人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关羽与陆廉的兵马已经来到了淮阴,只要他们击退于禁,他们就可以恢复淮阴以南各郡县对下邳的补给线了。
当然,他们要速度快一点,因为曹操正在不断击退自小沛、东海、琅琊而来的援军。
——谁也不知道下邳还能坚守多久。
第258章
淮水两岸迎来了秋雨连绵的日子。
雨下得不一定大,有时如丝如缕,有时气势滂沱。但哪怕是润物细无声的小雨,只要耐心地下足几个时辰,那被雨水浸泡的土路也会变成一片泥淖。
夏天走在这样的泥淖里还能勉强道一声苦,入秋后走在这样的泥地里可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一脚踩进去,冰冷黏腻,想拔出来时,大地又要充分表达它的依依不舍,于是每走一步都要下大力气。
冒雨赶路,走是走不快的,但既然走不快,那就倍加感到寒冷了。
军队尽力搜刮了一些蓑衣与簦(deng 一声)笠,但汝南与淮南两郡在袁术统治下,早就奔着无人区去了,附近既然没有有规模的城镇,想要采购雨具自然就不容易了。
因此军官们穿蓑衣,持簦笠的还略多些,士兵们能顶一块油布在雨里走的就算羡煞旁人,更多的士兵只能扛着自己的兵器,沉默地在雨中列队前行。
偶尔有士兵走着走着就倒下,被来回巡逻的骑兵发现,喊来医官诊治。如果病得不重,就搀扶起来,待到安营扎寨时再进行治疗;如果病得严重,就只能放在板车上,到了营地时,将这些士兵放在营外搭起的棚子里进行救治,好了归队,不好就只能就地掩埋,免得引发瘟疫。
比起这些士兵,陆悬鱼的处境似乎舒适许多,因为她是带伤赶路,全部人都拒绝了她骑马的议题,转而要她坐在马车上。
马车被收拾得很精心,铺了香蒲席,又加了两层毯子,还放了枕头,她想躺可以直接躺,不想躺也可以靠着枕头倚坐着。
……但她还是三番五次地表达自己想骑马的请求。
“我应当与士兵们同甘共苦。”她这么表示。
“你身上有伤。”大家这么回答。
“士兵们身上也有伤,”她说,“他们不也一样在雨水里走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各自给出了各自的回答。
“辞玉领统帅之任,怎能如此自轻?”这是张辽。
“寻常兵卒若伤如将军这般严重,已留于寿春,不会强令他们同行。”这是太史慈。
“……辞玉将军到底是愿与士兵同甘苦,还是觉得土路坎坷,坐在马车上不够舒适?”徐庶摸了摸小胡子,有点狐疑,“可需要民夫们将道路再修缮平整些?”
尽管这条泥泞土路崎岖至极,车轮又没有任何减震设计,两层毯子根本不能减少颠簸,她只能在车里像条咸鱼一样被动地颠上颠下,但大家都在外面走,她能坐在马车里已经是别人享不到的福气了,还叽叽歪歪个什么呢?
……在车子里被颠得七上八下,五脏六腑都能呕出来的陆悬鱼终于放弃了。
“民夫们已经很辛苦,”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必劳烦他们,我在马车里待得挺好。”
于是大家安抚慰问了她一阵,又准备顶着雨去各忙各的。
“……那个,等一下,”她叫住了身边的一个亲兵,“有口袋吗?防水的那种?”
亲兵看了一眼她那张雪一样惨白的小脸,很是同情,但摇了摇头。
“将军且忍一忍吧,”他说,“前面更有的受呢。”
“前面?”她想了一下,“洪泽湖?”
实际上汉时的洪泽湖与后世的洪泽湖还不太一样,这里此时还不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大湖,而是许多个小湖群,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称破釜塘。
后来位于青州的黄河决口,一路奔流南下,同淮河合流,青州、徐州、豫州、扬州一起被黄河冲了个稀巴烂,硬是冲出了一个大湖,名为洪泽。
……当然,现在离黄河夺淮入海还有将近千年的时间,这片土地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大片湿地加上许多个小湖与池塘罢了。
……但如果说在秋雨里行军是困难模式,那么穿过洪泽湖地区绝对是地狱模式。因为沼泽与池塘这种地方,有没有什么肥美的鱼或者水鸟都另说,各路吸血的小玩意儿一定是管够的。
他们在湿地里只要走上一刻,坐在路边歇息一刻,寻些湖水来洗一洗脚时,草鞋间就能看到一条条水蛭趴在脚面上吸得肥肥胖胖。
士兵们已经都有了经验,只要脱了鞋子,拍拍打打一番,那些水蛭就会被拍下去,但脚上被水蛭咬出来的伤口仍在,流血不止。
这些带了伤的脚继续走在湿地的泥水里,到了营地时难免就要肿胀发炎,到得第二天,有些士兵的脚已经感染得成了馒头样子,连草鞋也穿不进去了。
可是营地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士兵们还得四处寻找树木,砍伐树枝,将这些潮湿的树枝放在火堆上烤一烤,烤干水分之后,再继续分给每个营。
有了这些火堆,他们才能烤干自己的衣服,再将一双脏兮兮的脚放在火边,小心烤一烤。
……这幅画面既邋遢,又凄惨。
陆悬鱼看到之后,立刻下达了一个命令。
“让他们多捡些木柴来。”
“将军,他们疲劳已极……”
“那也得多捡些木柴,”她说,“令军正监督他们,每一队,每一行,每一伍的士兵,入夜前必须用温水擦拭洗净身体,有伤的地方,领细布包扎便是。”
“……将军何意?”
“有伤的地方若不洗净,容易加重感染,无伤的地方若是不常清洗,也容易受蚊虫叮咬。
“除此之外,不许这些士兵直接从池塘里打水来喝,”她这样严厉地吩咐道,“若是军正见到谁在喝湖水或是池塘里的水,就打他十鞭子!”
“是!”
寿春虽然有粮,但考虑到要留一部分给守军与百姓,再考虑到他们带不动那许多辎重,因此带出来的粮食并不多。
士兵们每天能分得两个麦饼,还有一锅菜汤。偶尔汤里会加一点肉干,但不多,很难被士兵们察觉到,但他们总能察觉到锅里其他的小东西,偶尔有士兵会将那些东西捞出来扔掉,但更多的士兵毫不在意地将它们唏哩呼噜地全部喝进了肚子里。
这样的伙食是无法提升士兵们的士气的,原本这也并不要紧,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领了大笔的犒赏,若是附近有村落城镇,他们可以带着钱帛进城,大吃大喝,宣泄一番赶路的辛苦。
但洪泽湖又因为连年战乱摧毁了许多村庄,不仅找不到什么交易的地方,他们甚至见不到一张平凡而又没有敌意的面孔。
于是这些士兵只能凑在一起,聊一聊自己记忆中已经模糊,但又变得越发清晰起来的故乡。
他们原本的家在平原、在下邳、在广陵,后来慢慢搬去了青州,那里有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父母妻儿,甚至还有些别的亲戚呢!
有些小伍长、小什长不无炫耀地说,自从他立了军功,升了官之后,告假回乡带自己家人去青州时,有那些瞧不起他们的同宗兄弟也携家带口地跟了来呀。
谁不知道他们是陆将军的麾下,谁不知道他们无往不胜,谁不知道他们领了最多的犒赏,因此购置到最肥美的田产,最健壮的耕牛!
他们其中有几个人甚至骄傲地宣布,他们虽然跟着小陆将军出门来打仗,但家里的田地不仅不会荒废,甚至也不需要他们家的女眷来下田!他们是雇得起田客的!
烈日炎炎,晒也晒不到他们的父母妻儿头上,自有那些田客下田替他们耕作!
士兵们凑在一起,一面烤火,一面喝着小陆将军坚持要求他们喝的热水,忽然有人幽幽地开口了。
“我倒是想当田客。”
“孙七,你莫不是傻了不成?这几战攒下的犒赏,你便是雇十个田客也够了!如何还要自己去当什么田客,给别人下田?”
“我若是不要那些犒赏,”那人说道,“能让我回家,看一看我的妻儿吗?”
刚刚十分热烈的气氛忽然静了一刻。
“临走时,”有人说,“我阿母的咳血症又犯了,我为她买了些蜂蜜,也不知道她吃没吃完,见没见好转。”
“我妻想来已经生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子平安?唉唉,临出门时,我还因为琐事与她吵了几句……”
太阳在慢慢下山,有人在慢慢叹气。
终于又有一个老兵打起了精神,“今天承了将军恩德,早早地扎营休息,你们讲这些做什么,换一个,换一个高兴点的,有滋味点的!”
“阿古,把你那玩意儿拿出来吹一曲?”
“对对对,哎呦我耳边蚊子就没断过!来点动静把它驱了!”
那只“大如雁卵”,烧土制成的乐器并没有什么驱蚊的神奇功效,但当士兵慢慢吹起它的时候,附近的蚊虫之声的确暂时全然都听不见了。
轻缓而悠扬的埙声慢慢飘了起来,转过一个弯,出了营寨,飘过水气氤氲的沼泽,飘过清波荡漾的湖水,一路向着北方苍茫的夜幕而去。
那里没有潮湿而泥泞的水泽,没有遍布蚊虫的泥淖,没有遮天蔽日的树林。
若是能够穿透那片夜幕,再小心地绕过威严的泰山,展露眼前的便是青州大地。
便是他们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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