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他必须带着亲随,回到与太史慈的战场上去,收拢他最后的军队,然后返回淮安城。
那座城池,他反复修缮,修得那样坚固,守军又以逸待劳,他绝对不信关羽能够在数日内破城!
城下的尸体很快堆起来,成了一座小山。
于禁坚壁清野的工作做得不错,淮安城方圆数十里没有什么能够用来造攻城器械的东西,因此关羽只能从沼泽地边缘处尽量砍些木头运出来,制成云梯,再用皮子盖在士兵们的身上,先搭梯子爬过五丈宽的壕沟,再搭第二道梯子爬上城墙。
但这样的长梯与云梯车岂能同日而语,城上的守军有一百种办法来对付他们。
滚石檑木,箭矢沸水,一时之间倾盆如雨,于是那些刘备军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惨叫着滚落下去,摔在布满尖刺的壕沟里,不过半日便死了近千士兵!
如果这样继续攻城下去,淮安城还未曾攻下,关羽的兵力却将耗尽,等到于禁领兵归来时,这支兵马的命运显而易见。
城下的士兵这样绝望地议论着他们的未来,城上的守军也志得意满地议论着他们的未来。
美中不足的是,于禁既然领兵而出,他便要带走兖州军自带的一批民夫运送辎重,因此上下搬运守城物资的事,只能驱使那些之前在城外挖沟的淮阴本地民夫来做。
那些巨大的檑木,那些磨盘般的滚石,都需要民夫慢慢地运上城墙,但他们也确实驯服,即使被监工皮鞭拳脚相加,这些民夫仍然柔顺得如同羔羊。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们就可以舍去脸面,忍气吞声,天下的黔首和贱民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因此在关羽领兵攻城时,守军一面守城,一面驱赶民夫不断地将各种物资送上来,这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但有一名民夫将两担木柴运上城墙后,没有立刻就退下去,而是往下看了一眼。
城下只有尸体,以及他所熟悉的旗帜。
关将军曾经频繁往来于下邳与广陵之间,因此许多淮阴人是识得他的。
他是刘使君的兄弟,待人是很和气的,从不曾打骂庶民,而且途径淮安时,还很喜欢买一点小吃。
他是自己人。
他来了。
他就在城下。
这些简单至极的事实在这个民夫脑子里反复地撞来撞去,那颗并不该跳动在黔首胸腔里的心脏突然激烈地跳动了起来,连同他冷寂的血液也一并开始沸腾。
他是应该大喊一声,或者振臂一呼的,但他那愚笨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脑子也沸腾了起来!
他赤手空拳,没有任何东西能与这些守城士兵对抗,可是,可是,淮安城也只是一座土城,女墙也只高三尺啊!
士兵将滚石推到墙边,准备向下砸去的时候,他自己也站在了女墙旁啊!
当这个淮安民夫伸出双手,用尽全力,将那个士兵推下城墙的时候,无论淮安城的守将,还是正在收拢兵马,准备返回淮安的于禁都没有想到,这座城能够最终被刘备军夺回,转机不在陆廉的神剑,不在关羽的精兵,而在一个衣衫褴褛,连字都不认得的民夫这里。
可这怎么可能呢?
那是如泥土一般微不足道的人啊。
第267章
这样的事对于兖州军来说并不算离奇,但很让他们感到惊讶。
他们是铁一般的军团,征伐各地,带走财富与战功,留下累累的尸山,那里面有经过村庄时杀死的农人,有经过土路时杀死的旅人。为了掩盖兵马经过的痕迹,不令那些本地人逃去敌军阵营中通风报信,这是必要的。
除此之外,将军也会带领他们攻陷某一座或者某几座城池,并且放任他们大肆劫掠一番,但因为曹公麾下除了他们还有许多青州兵,而那些青州兵在劫掠城池这方面又十分贪婪,因此兖州人对于那些黄巾余孽是颇有微词的。
他们自觉在杀戮方面远比那些屠夫仁慈得多,尽管因为残酷地驱赶他们整修城防而令一部分民夫死亡,但那不是他们身体孱弱,自己便死了吗?他们未曾亲自动手啊!
淮安城暂为他们所据,他们需要这座城里的劳力,他们绝对不会现在就开始屠杀民夫——因此那些衣衫褴褛的东西为什么突然发癫了?
但就在他们惊讶的同时,那个民夫终于喊了出来——“城下!城下有关将军!”
兖州人恍然大悟,那名跌落城下的士兵同伍兄弟冲过来,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狠狠一刀捅进了这个民夫的胸膛之中!
这只不过是个疯子,但毫不出奇,毕竟在漫长的战争中,这些士兵们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在绝望之际鲁莽冲动、疯狂愚蠢的表现。
他以为城下的“关将军”能救他于水火,岂知待到将军回来时,连“关将军”也自身难保哪!
那名兖州士兵将环首刀从民夫的胸腔中拔出来时,上前又补了一脚。
民夫还不曾咽气,只睁着一双眼睛,嘴巴里“嗬嗬”地想说些什么,血沫却已经从嘴边冒了出来。
他就这样从女墙后面被人踹了下去,头朝下地摔在了他之前推下去的士兵身上。
正在攀爬城墙的徐州兵注意到了这一幕,但这一幕并不是这场小小混乱的终结,而是一个开始——
在那座土城的女墙后面,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
城上战鼓喧天,城下金钲齐鸣,到处都有人嘶吼,到处都有人惨叫,有石头砸在尸山上的声音,有肉体被壕沟中削尖竹竿贯穿时的声音,有沸腾开水浇下的声音,也有弯弓射箭时箭羽破开空气的声音。
在这片战场上,每一种声音都是痛苦的,每一种声音都是绝望的。
但在那堵女墙后面发出的声音不一样!
有人在喊,“关将军!关将军来了!”
关将军来了!
刚开始是一个人在喊,后来似乎变成许多人,再后来混杂着惨叫与厮打,不一时便又有士兵被推下城墙!
“将军!快看!”
正在督战的关羽也意识到了什么,将目光放在了那片城墙上。
他还有些错愕,因为赤手空拳的民夫怎么能与这些兖州兵相抗衡呢?
他们怎么敢呢?!
很快有民夫被丢了下来。
一个。
两个。
三个。
有些是血淋淋地被丢下来的,但这也许是一种仁慈,因为还有些是直接推下来的,掉进壕沟里,或是摔断了脖颈,或是大腿死死钉穿在竹竿上,就那样在坑底惨叫着,一声接一声。
这是兖州人无声的嘲笑。
死去的每一个民夫都比他们更有资格留在这里,因为他们祖祖辈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也会埋在这里。
淮阴是他们的故土!不仅淮阴,自琅琊始,至广陵终,这三面皆敌的徐州是他们的故土!
关羽沉默地看着城墙上每一寸的争夺,沉默地看着那短暂而血腥的叛乱很快被镇压下去,他忽然从马上跳了下来。
“将军?”
这个身材高大的北地汉子紧了紧自己的束腕,又整了整头盔。
“把那些冀州兵撤回来,”他说,“换徐州兵上。”
“是!”
“还有,”他向着身携各色武器的亲随指了指,又摇摇头表示否定,“不要长槊。”
“将军不欲取长槊?那是……”
“拿那对手戟来,还有一柄短刃,”关羽稍稍调了一下自己腰间环首刀的佩带,“我为先登。”
想要靠十几名,甚至是几十名民夫的暴动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是不可能的,他们哪怕手持兵器都无法胜过那些身经百战的兖州兵,何况他们赤手空拳,无寸铁可用呢?
这样的混乱引起了关羽士兵的注意,并且在短时间里造成了一小片城墙差点失守,但兖州兵立刻将那片城墙夺了回来,并且在城下又堆积起了几十具尸体。
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士兵们不仅杀死了那些叛乱的民夫,还用力地鞭笞和责骂了其他城门处老老实实的民夫一顿,而那些民夫又恢复了唯唯诺诺的卑怯模样,即使被鞭打得浑身血痕,即使疼痛得在泥里哀嚎打滚,他们仍然不敢在兖州兵的兵刃下再有任何出格举动。
但这场动乱仍然带来了一个可怕的问题——那些民夫也许已经乖顺,也许仍然心存反叛,只是暂且蛰伏,只等待时机来临,就要有样学样地继续在城墙上造成混乱,迎那些徐州兵登上城头,这要如何判断呢?如果判断错了,令奸细登上城墙,谁能负起这样的责任?!
如果于禁在城中,他立刻就会做出决断——那些民夫不过是被欺压得狠了,一时反叛,既无人牵头,又无人策应,根本不足为惧,当下之急仍然是守城,只有击退关羽的攻势,只有确保这座城池不失,这一切才有意义!
但于禁不在城中,守城的偏将斟酌之下,只能要求那些民夫将运来的物资置于城墙下,由士兵们自己将那些檑木滚石,木柴清水,一担接一担地,慢慢挑上去。
这样的活计既疲累,又繁琐,并且只要关羽仍在攻城,士兵们就一刻也不得休息。
几千兖州军既要当守城的士兵,又要当搬运物资的民夫,兵力很快捉襟见肘起来,偏偏就在此时,对面的主将出阵了。
关羽注视着这些自后军调遣过来的徐州兵,“我没有什么命令要交代给你们!但有句吩咐尔等须得记牢!”
“将军!”
“今日我若战死,死不足惜!庶民尚能轻生死,丈夫生世,又有何惧哉!”关羽厉声道,“尔等只要将旌旗插上城头便是!好叫天下皆知,淮阴复归!”
“淮阴复归!”
“徐州复归!”
士兵们的眼睛一瞬间便红了!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城池!那些徒劳反抗,几近可笑的民夫,是他们的乡邻亲故!
令旗挥动时,士兵们又一次扛起了云梯,怒吼着冲向了那座已经被鲜血涂满的城池!
今时今日,将军为先登!
每一个人都愿作先登!
他们顶着箭雨,顶着滚石檑木,顶着恶臭的沸水与熊熊火焰,那长梯的尽头是被侵占的故土,是被亵渎的家园!
当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士兵终于等到了第二个,第三个爬上来的同袍时,这块被三面围攻的小小阵地又一次成为了兖州兵争夺的重点。
但在这样短兵相接,刀刀搏命的混乱战场中仍然出现了一副奇景——
有些兖州兵是在城墙上与他们搏杀的,这些士兵身上的武器十分齐全,是再正常不过的作战状态;但还有些兖州兵一面拼命地向着敌人跑过去,一面还在将背后背着的木柴卸下去,将拎着的水桶丢到一边去,甚至还有推着滚石慢慢向上的士兵慌慌张张地丢下滚石,跑上去迎敌,因而将后面的士兵也砸了个头破血流的景象。
……这些兖州兵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何故还要分出一部分来做这样的劳役?
混战之中的关羽遥遥地瞥了一眼,心中的困惑始终不解。
但当攻城的士兵越来越多地爬上城墙后,守将迅速地做出了决断,全军自北门迅速撤了出去!
攻城时永远不可能四面皆尽全力猛攻,总有一面城墙要承受绝大部分的压力,其余城门的压力则相对轻了许多。
他现在逃,还能逃出去,若是等攻城的兵马下了城墙,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想逃恐怕也插翅难飞了。
……但如果他继续死守,是不是能够再一次将徐州兵赶下城墙呢?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了。
当兖州人快速且保持着完整阵容撤离淮安城时,关羽的样子狼狈极了。
这个很爱惜自己颜面,尤其是胡须的美髯公坐在城头,摸了摸自己那把被火撩过,因此散发着焦糊味的须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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