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花白胡子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麻木。
他手中拿着根木棍,纵使她走近,也一刻未停,仍在那里继续用力敲着范夔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他敲得有些稀烂了,很难再认得出来。
她环视一圈,才发现营地里除了范夔的家眷、叛主的恶仆、被吸引来的盗匪外,还有第四种人——那些衣衫褴褛的雒阳百姓。
范夔大概也是有街坊邻居的,但是相处得怎么样,看这场面就知道了。
一片混乱中,一名年轻妇人突然自马车里爬了出来,衣不蔽体,满脸伤痕,刚刚尖叫了一声,便被人揪着头发又拖回了马车之中。
她刚刚转头看向那架马车,远处马蹄声一路而至,惊起林中许多飞鸟。
人未至,鞭子先抽了下去,几个看热闹的西凉兵平地一声惊雷般跳了起来!
“你等本该庇佑一方百姓,如何袖手旁观,任由歹人肆意劫掠?!”
这位将军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出头,虽然长相比不过她之前见过的那位自带探照灯的世家美男,但剑眉星目的脸配上一身铠甲,也还称得上英武,反正这时代只要营养跟得上,五官端正点,基本就不会太丑。
少年将军在营地里转了一圈,除了下令将盗匪和恶仆一一缉拿之外,还过去一剑削了马车的帘子,将里面的男人揪了出来。
车中的年轻妇人见车帘被削下,连忙四处寻找能遮蔽身体的布料,看她满脸的伤痕带着泪水,折实猜不出到底是范夔的妻子还是女儿。
“他家论理就该还我一个娘子!”
那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倒是十分理直气壮,赤红着眼睛,被揪出来时丝毫不曾弱气,怒吼的声音震得周围林中鸟也飞了起来,“范屠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他欠我的!”
“啪——!”
这一鞭子抽得那人脸上顿时绽开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你若有本事杀了那范屠,我定不拦你,他现在死了,你倒来欺负他家女眷!”
看起来这场惨剧终于是有人来制止,不需要她以杀止杀了。
她默默地收了剑,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少年将军的目光投了过来。
“你且站住。”
他丢开那个疼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男人,拎着沾血的鞭子走了过来,一身贴了金属片的革甲频频碰撞中,发出了细碎的响声。
……作为一个经常不合别人眼缘的5魅狗,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如果这人真就犯起了神经病,看她不顺眼想抽她一顿,她是撒腿就跑比较克制呢,还是拔剑给他剁了比较霸气呢?
这位比她高出至少半个头的将军在她面前站定了,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陆悬鱼。”
将军眼睛忽然一亮,“范屠是你杀的?”
“……是。”她想了想,没忍住,“他先动的手,小人只是迫不得已。”
“我已经听说许多关于郎君的事,”他还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打量得她心里越来越毛,“市井之间,竟有如此豪杰!”
还行,应该不用吃牢饭,也不用挨鞭子了,董卓麾下竟然还有个正常将军,今天竟然还被她遇见了!
难道她的福气来了吗?!将军要表扬她,再给她分粮分钱分——
她就万万没想到,福气还在后面呢!
这位少年将军越打量她,眼睛越发亮,亲切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下并州从事张辽,今幸得见郎君!郎君品行高洁,又有这般武艺,何不从戎与我一同报效国家?”
第29章
这位并州从事满脸的真诚,邀请她入伙。
考虑到他看重她的“品行高洁”,再考虑他邀请她加入的军队——不管是并州兵马,西凉兵马,还是京畿的禁军,目下都只效忠董相国。
而董相国的道德水准大家一目了然,跟“高洁”挨不挨得上先不说,倒是和这里打家劫舍的盗匪们能一较高低。
……这就好像在讲什么冷笑话。
“小人素来胆小,”她说,“做不来这样的活。”
真做不来这样杀良冒功挖坟掘墓的活,人可以偶尔缺德,但不能像董相国一样,彻底把自己打造成反社会反人类的疯子。
张辽也被噎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小心翼翼的布景板士兵。
“既如此,辽不能强求。”他微微笑了一下,“但既有幸结识郎君,目下虽有重任在身,不便叙谈,日后必来拜访。”
这就不要了吧,将军一身戎装,骑了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除了靴子上那点泥之外,整个人看着威风凛凛;她穿了一身粗布衣,又淋了一夜的雨,身上还血迹斑斑,哪里看着像能正常交朋友的两个人了?
但是这位张将军跟她“交朋友”的心特别坚定,她回去路上抽空找了个水塘跳下去简单连衣服带自己洗了洗,回来准备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大雷就劈下来了!
两名士兵,赶着一辆看车辙就知道十分沉重,塞得满满的马车来了。
“张将军说,薄赏不足彰郎君高义,郎君万勿推脱。”
……张将军情商还挺高!
这个想法只在她的脑子里跳了一跳,立刻就被无情的现实抹消了。
马车里除了满满的粟米外,还装了些腌肉,布匹,都是现在极其紧俏的货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袋五铢钱,沉甸甸的约有万钱。
这些东西她都可以笑纳,但,马车里装的还不止这些。
换了一身新衣服,重新挽了发髻,但脸上仍然伤痕十分明显的女子也在马车里,怯生生地看着她。
……惊了。
街坊们围了过来,眉娘放下了手里的饭碗,一脸警惕地看了看车里的姑娘,又看了看捧着饭碗没回过神的咸鱼。
……压力更大了。
“这位娘子是怎么回事?”
在上司的压迫下,董相国的士兵竟也还能沟通几句人话。
“这位娘子原是被范夔抢来的,她说祖籍并非雒阳,而今无人投奔,听闻郎君英名,愿为郎君执帚,将军便将她送来了。”
送来了。
来了。
了。
女子下了马车,柔柔弱弱的欠身行了一礼。
“先等等……”咸鱼僵硬地,终于想起先放下饭碗,再说话了,“在下不过一市井匹夫,怎当得起这些奖赏?况且在下年纪尚幼,还不到娶……”
这位小娘子脸色煞白,目中含泪,后退一步,不自觉地紧紧揪着新换上的这身衣衫,“郎君莫不是嫌弃妾身?”
……莫说这位小娘子境况堪怜,称得上是个完美受害人,哪怕不是,同样作为女性的陆悬鱼仍然十分同情她。
这数千年来总是如此,女人似乎没有自我意志,治世时靠她们添丁进口给国家多生产些交税纳粮的工具人,乱世可以被当做犒劳军士,激励士气的玩物,要是缺军粮了呢,杀了做人肉军粮,半点都不浪费。
她们曾经有过选择的权利吗?如果没有,谁又有资格苛责她们的苦难呢?
但,但问题是,被张辽赞为高义的这位少年,她不好女色!她真的一点都不好女色!她没办法收个后宫用来执帚!
一个眉娘就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再收个妹子有啥用啊!(╯‵□′)╯︵┻━┻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
她觉得额头开始有汗珠了。
【总有一天你会翻船的。】黑刃小声说道,【我看过很多关于女子因爱生恨的故事,我给你讲一个?】
【……快闭嘴吧!】
“在下孤苦飘零,”她急中生智间,想了点说辞,“全赖诸位照拂才有今日,这车中的粮食,在下不敢私留,不如分与巷中孤老病弱之人。”
周围一片赞叹声起。
“至于这位娘子,”她咬了咬牙,“既无去处,与大家同行又有何不可?若是来日选中了哪位心仪的郎君,车中余财便为娘子作嫁,如何?”
小娘子又看了她一眼,盈盈下拜,“郎君既如此说,妾不敢有异议。”
声音有点哀怨,听得她还是有点心惊肉跳,生怕这妹子一个想不开,干点什么极端的事出来。
但小娘子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她只是将目光转向眉娘,上前两步,又行了一礼,“妾孤身一人,若姐姐不弃,妾与姐姐做个伴可好?”
……………………
【你看看,你看看,】黑刃赞叹道,【这姑娘察言观色的能力比你强多了!】
【……你这什么话,】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颤巍巍,不敢说不敢动,【难道你是说她有心计吗?】
【嗯,比你心计多些,她从来没想过自尽。】黑刃慢吞吞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她想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下过一夜雨的营地现在支了锅,烟气滚滚。
阳光落在那个姑娘满是青紫的脸上,似乎察觉到眼前少年正在观察她,她微微侧了头,也看了他一眼。
尽管受了那样的苦难,她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蓬勃的生机。
……咸鱼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几秒,眉娘也望了她一眼。
“既是陆郎君如此看重的人,”她笑眯眯地说,“做个姐妹有什么不好呢?”
……做个姐妹很好,把她牵扯进去就一点都不好。
眉娘去寻碗筷了,街坊们过来感谢她分发粮食的义举,但大概是因为她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光环作用,其中还是有人批评她大手大脚,得了奖赏随手就送人,一点都不像个能持家的样子!除非将来娶个厉害泼辣的媳妇,治一治才行!
……………………
剩下几个阿姨拉着妹子问长问短,妹子则怯怯地一个个回答问题。
捧着个黑面饼子的李二挤在街坊们身后,也在努力抻脖子看热闹。
发现咸鱼的目光投向他,他立刻拼命点起头来。
……那个表情不需要什么察言观色,也能读出“羡慕嫉妒恨!”的含义。
【虽然是个5魅狗,女人缘却出奇的好!】黑刃最后赞叹了一句,【你真棒!】
被陆悬鱼一概认作西凉兵,监管雒阳百姓西迁的这支军队实际上并非西凉兵马,而是被董卓吞并掉的并州兵。
西迁的百姓之中,渐渐起了时疫,后出发的还未见,前面走了几十日的队伍中,瘟疫逐渐肆虐起来。
能埋的就地埋了,能烧的就地烧了。百姓原本缺衣少食,路上又多盗匪劫掠,怎能抵挡时疫呢?官吏渐渐力不从心,恐怕再这样放纵下去,将见积尸盈路的惨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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