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但这位大公子根本没有睡意,他苍白着一张脸,精神抖擞地展开了剧城的城防图,并且下定了决心。
征发的民夫快要到了,他们将会运送无数原木至此,那些木头原本是想要给父亲一个惊喜的……
但它们仍然可以用来取悦他自己。
当清晨的雾气还没有褪去,市廛里的商家睁着一双惺忪睡眼,正在慢条斯理地和面加水,忽然有什么沉雷一般的声音,滚滚而来。
……打雷了?
有人这样抬头望去,可是在稀薄的晨雾之上,只有渐渐升起的太阳,没有一丝乌云哪!
“是哪里来的声响?”
“怎么回事?”
商贾们这样交头接耳时,那声音陡然地变大了!
那是极远处的巨石穿过冰冷湿润的晨雾,砸在了城墙上的声音!
“小心哪——!”有人嚷嚷道,“冀州人又开始攻城了!”
“躲起来!快躲起来!”
“小七!小七在哪!芸娘你见没见过——”
一块分量并没有那么重,但仍然被冀州人报以全部期望的巨石越过了城墙,肆无忌惮地砸在了街面上!
没有人发出惊叫,周围的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哑巴,好像溅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一双双握住他们喉咙的巨手。
但很快剧城的百姓便明白了,那颗石头根本不是没校准,袁谭完全是故意的!
只要在能打到剧城城墙的极限范围之内,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会不会越过城墙,对城中的房屋和平民全面开花。
他掘土山,又筑楼橹,现下将所有挖出来的石头吊上去,一块接一块地扔进了城里!
城有四面,他便四面开花!
田豫咬紧了牙关。
在围城初期,袁谭曾经尝试着攻了几次城,但均未见效。
剧城以土筑成,城高且厚,天气寒冷时,土城便会比往日更加坚固,城上又有巨弩,能穿长牌,用投石机等攻城器械讨不到太多便宜,因此袁谭在令士卒数度登城皆被击退之后,便转为围城。
但现下袁谭明显是换了一种思路。
这一日过后,当田豫下了城墙,见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剧城。
那些石头有大有小,但最轻的也有十斤的分量,若是砸在人的头上,断然是没有生路的,便挨边也是非死即残。
它们的杀伤力并不大,毕竟这些石头不能燃烧,也不能爆炸,但它们的震慑意味远远超出了城里居民的承受极限。
因为不管是住在茅草屋里的贫民,还是住在高门大户里的累世阀阅之家,他们的房顶都是挨不住这样的巨石的。
城东便有几户世家挨了砸,家中有几个仆役被砸伤,还有一个特别倒霉的士人,压根没起床时,房顶便被石头砸穿了。
到处都有叹气声,到处都有满脸惶惶的人,到处都有人在忙忙碌碌地修补房屋;
他继续走一走,能看到有人一面在补屋顶,一面在擦眼泪;
又有人胡乱包扎过之后,顶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坐在门前;
有人在房前挂起了白布,脸上却没有多少悲伤,完全是浑浑噩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不是说好了小陆将军要来了,敌军就要退兵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袁谭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
战争总要有个目的,仅仅是这样四处扔石头是杀不光城中之人的。
既然不能帮他攻破城池,那他的目的何在呢?
他也许在调校距离,确定那些石头的重量,如果是这样,明天那些石头就会更多地落在城墙上。
另一种可能则是他想要用城中百姓的伤亡——甚至不光是百姓,这城中可是有许多人对袁家心猿意马,举棋未定——来逼迫这座城池投降。
……不管袁谭是什么目的,他都需要看一看他是否达成了效果。
田豫有了这样的主意之后,看向身边的士兵。
“你们谁会用那个巨弩?”
“将军!小人们都极擅长的!”
这位年轻将军看了这群跃跃欲试的士兵一会儿,“我若想用那弩,射一只三百步外飞过的大雁,你们谁能做得到?”
士兵们面面相觑起来。
这巨弩贵在穿透力强,射得极远,但它这样笨重,转动便已很不易,想要干点精细活简直想都不要想。
忽然有个小兵悄悄地伸出了手,引来了田豫的目光。
“你能?”
“小人不能,”那小兵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不过健妇营天天摆弄这些弩机……”
旁边早有队率听不下去,骂了一句,“将军问的是张弩射物,你说那些只会拆卸擦拭的妇人有什么用!”
“听说诸葛小先生令她们试一试这批弩机是否完好时,有个妇人用了三支弩矢,射死了一只在城外丛林里跑过的野猪……”
“寻她过来,还有,”田豫略一思考了一会儿,“请狐……请刘豹去我帐中,我有事与他商议。”
第296章
扔石头是不可能永远扔石头的,因为没有哪座城池是靠着扔石头而被不攻自破的。
但扔石头仍然是件有百利无一害的事,尤其是袁谭用这种改进后的投石机扔石头,距离超过三百步,精确度却还相当不错——这就很可怕了。
在最初两天的调校和试试手感之后,第三天时,这位暴躁的主将开始了全面攻城。
石头被民夫先从土山下慢慢运到山上,再用绞索吊上楼橹,将那些重逾十斤的石头挂上梢底,再拉动绳索,将其丢出。
这样的庞然大物尽管威力巨大,但一般而言也粗糙笨重,那些石头过重则丢不出去,甚至有可能压断长梢,轻则会偏离轨道,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在剧城四面开花的巨石,其中大多是打偏了,随便砸到谁的头顶上去,反正袁谭也不甚在意。
他要求工匠们反复计算距离与方向,不断校对。
第三日时,冀州的士兵开始一步接一步地向着城墙而去。
城上的守军向下倾泻箭雨,对面的楼橹则回击以石弹。
那些呼啸着自冀州兵的头顶飞过,奔向对面的石头终于显现出它们真实的威力:
在“三百步”这个距离上,宽约五丈的城墙如同一条细线。
如果距离不足,那些石头很容易砸到自己人;
如果距离过了,那些石头便会飞进城中;
如果永远不改变角度,守军会躲开石弹的落点;
如果改变角度,那么随之而来的是距离也需要重新计算;
那些工匠在这几日里用城中几十个百姓的生命作为练手的工具,逐渐掌握并记下几个不同角度下,牵拉长梢的力量刻度。十颗石弹当中,足有四颗能砸到城墙上,还有五颗依旧会飞进城里,只有一颗会落在城下,砸开哪个——或者哪几个冀州兵的脑壳。
军官在焦头烂额地咆哮,士兵们在跑来跑去,民夫们跟在后面。
当袁谭找准了距离之后,泥土筑城的女墙不再安全,士兵们更不能指望依靠盾牌,他们只能他们只能徒劳地一面躲闪飞来的石弹,一面努力地继续守城。
他们当中一部分人需要一轮接一轮的抛射,另一部分人需要向下浇热油,抛火把,烧毁云梯车,还有一部分人需要拿着盾牌守在垛口前,随时准备将每一个攀爬上来的冀州人重新推下去。
这些工作已经十分繁重,加上石弹的干扰之后就更加令人不堪承受,因此很快出现了巨大的伤亡。
盛满滚油的大锅可能会被石头砸翻,旁边的士兵一瞬间便被热油裹住了身体,整个人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但这甚至也不算是最倒霉的——因为也有人手持火把走近油锅时,自己被石头砸飞不说,手中的火把将这一片洒满热油的城墙变作了火海。
城中因此不得不征调了更多的民夫,他们当中身强力壮的一部分需要拿了兵器守卫城墙,差一等的需要搬运伤员和尸体,需要灭火,需要重新烧起热油,需要在散发着血腥、腐臭、焦糊香气的城墙上死守不退。
天气冷得很,但城墙上所有的士兵和民夫几乎都是大汗淋漓,有些人的脸上和手上甚至被烧红的土地烤出了水泡,但没什么人在意这些细节。
他们都战斗在炼狱里。
“你能想到吗?”田豫站在城楼上,注视着这一幕,“于攻城之事上,袁谭称一声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孔融皱了皱眉,很是不解,“国让如何有了这般惧意?”
“我非惧他,”田豫哑然了一瞬,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强敌,便是惧他,说出去也不妨事!使君细想,他若能早些施展这一番攻城手段,剧城便是守得住,也难免死伤惨重。”
袁谭是一个非常擅长攻城的人,或许袁家都很擅此道。
正如陆廉这边求教于未及弱冠的诸葛小先生,在城墙上安置了巨弩,加强了城墙的防御力,袁谭在不打仗的日子里,似乎也在琢磨怎么改进攻城战术。
投石机并不稀罕,但袁谭能将它调校得这样精准,飞得这样远,所选石弹又这样有分量,田豫凭心论,若换他来,多半是寻不到这样一批优秀工匠的。
如果不是那些楼橹太过巨大,因此袁谭日夜赶工,也只在四面造了不足二十架,石弹装填也需要花极长时间,这座城只要区区数日,便会面目全非。
孔融装模作样地双手扶了窗洞,探头往外看一看。
“兵贵神速,他造得这样晚,是他的过失。”
“他并非不想快些,”田豫说道,“只是北海坚壁清野得这样坚决,他又在千乘耽误了那么久。”
孔融扶着窗洞的手忽然用力,那黄泥筑成的窗洞顷刻便留了一个有些触目的手印。
千乘,千乘。
若是论到战事,这位不谙兵事的青州刺史是再窝囊不过,无用不过的一个人。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人,在听到这个词时,脸上也露出了悲凉与愧意。
“正平凛凛烈士,吾不如也。”
除了第一日被砸坏的两架巨弩之外,其余巨弩大多被拆卸下来了。
……这东西很贵,而且田将军还没想好该如何反制那些在三百步外丢过来的玩意儿。
……三百步,这是抛射的距离,正常人谁会在这个距离上找准星呢?
……袁谭找到了,至少找到了将石头尽量砸在这条线上的办法,因此守军必须得先把这些贵重的巨弩收起来,以防万一。
但在西城墙上,正对着袁谭中军的方向上,留下了一架巨弩。
有十来个妇人围着那架巨弩,忙忙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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