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在骑兵面前是不能这样犹豫的。
但那些冀州兵想不到这一点,郭图的私兵部曲也想不到这一点。
因为那些最精锐的亲卫们早就不关心战场到底如何了,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将身受重伤的大公子活着搬下楼橹!
这座楼橹是用来抛射石弹的,同时也可以令斥候上去观察敌情,因此它不可能在其中修建台阶,无论上下都是靠圆木搭成的长梯,即使是大公子,也得这么爬上爬下。
但现在他在楼橹最顶层的平台上倒下了,怎么给他弄下来就是个大难题。
所有人都魂飞魄散!
幸好他还没有死!
幸好他们也跟着不必立刻就死!
但大公子没有死,那支四尺长的弩矢却将他的肩膀钉穿了!血流如注,谁敢搬动他呢?
……若是搬动的时候咽气了,这还不如早就在楼橹上死了算了!
关键时刻,视死如归的医官想了个办法,先用布帛将大公子裹了起来,再绑在一名力士身上,由他慢慢地背着他下了楼橹,到了土山上。
“快将大公子搬上车!”有人这样喊。
“先用药!先用药!”
“大公子!大公子你醒醒!”
狐鹿姑策马冲上土山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一群人乱哄哄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失措,注意力几乎完全不在防范外敌上。
他们当中也有人注意到了马蹄声,并且举起轻弩,胡乱地射向了他,那些弩矢大部分射偏了,小部分扎在了他的铠甲上。
而后那几个卫士便被他的铜殳扫过,马蹄踏了过去!
“这……”这个匈奴人将裹得严严实实,昏迷不醒的袁谭拎在马上,准备回返时,心里很有点疑惑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怎么说?”
这算是他的功劳,这是一定的。
他来剧城,原本就是想要为自己挣一份军功,他完成了他的目的,这样天大的功劳,刘使君是决不能无视的!
……但这究竟是谁的功劳呢?
是谁射出了这一箭?
是谁吸引了中军的注意力?
是谁在烧成焦地的城楼上,战斗到最后一刻?
战马破开混乱的军阵,向着火光与浓烟,尸山与血海的城下而去。
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真的结束了。
冀州军的军官再也无法压制住恐惧的士兵。
主帅生死未卜,为敌所擒,没有任何军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作战。
一片哗然。
“军阵不能乱!不能乱!”
“抢回大公子!”
“大公子死了!”
“北海人杀过来了!”
“刀手!刀手!向前!迎敌!”
“迎敌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命令已经无法维持住军心,聚集在剧城下的这支军队曾经如乌云一般,而现在仿佛阳光袭来,它们便化为潮水,争先恐后地逃回了营地,消弭不见。
但这片战场上仍然还有些角落在战斗。
那些溃兵忘记了,或者是抛弃了仍然在攻城的先登营士兵。
再也没有援军,甚至连返回的战场都已经被田豫的守军所截断。
这些冀州兵当中,有一部分扔下了武器,爬下长梯,乖乖地束手就擒。
也有些人对于敌军发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和各种谩骂置若罔闻。
那些冀州老兵当中,甚至有人再一次爬上城头,并且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第298章
在剧城这场攻防战以主帅被射中,又为敌军所劫,因而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时,下邳的百姓们还无从得知。
下邳城中拿出了最后一点粮食,雇佣他们重新填平决口,将泗水引回河道,以期待来年能够重新耕种。
整个青徐都因这场战争而精疲力尽,许多人背井离乡,忍受着凄风苦雨,但当他们慢慢回到家乡时,所见又是这样的满目疮痍。
但没有什么关系,那些面目粗糙的人忍着泪水,互相安慰,至少一家人还在,他们可以从泥泞中刨出一面泥墙,再在林间捡些树枝,慢慢地搭起一个小窝棚,避一避风雨。
只要忍过这一个寒冬,待来年春天时,他们就可以赶快耕种了。
使君有令,只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没有来年的种子,官府可以免费借一些给他们,只要秋收时还回来便是。
可是要怎么忍过这个寒冷而饥饿的冬天呢?
是去偷,去抢,还是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变卖光?甚至卖掉自己聪明伶俐的儿女去别人家中为奴为婢?
这是黔首们不得不面临的困境,但好在各个郡县的郡守与令长都发布了一些政令,征调民夫掩埋尸体,重修城墙与护城河,以及充为义勇,清剿流寇。
这些劳役一个比一个苦,一个比一个累,但都会给一点粮食做报酬,有些比如清剿流寇的,更是允许义勇们剥光流寇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用以充作犒赏。
在这个严苛的寒冬,原本不会受人欢迎的这些劳役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至少咱们还活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民夫们这样哀叹着,想一想,曹操三临徐州,可他们这些黔首竟还活着,哪怕活得狼狈些,那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比起那些衣衫褴褛,手掌红肿开裂,却依旧在寒风中费力夯城墙的民夫来说,吕布现下过得惬意极了。
墙壁是中空的,有仆役在不停烧火,令温暖的火气钻进中空的烟道里,房间里不需要四处放置火盆也可以温暖宜人。
龟兹的挂毯,蜀锦的屏风,楼兰的杯盏与美酒,还有玉一样明润的宫灯。
角落里置了一把价值万金的古琴。
吕布在这一片富贵气象里整了整衣冠,准备迎接访客,但还是觉得不得劲极了。
因为女儿的事,他的妻子刚刚冲他痛哭了一场。
“将军可知那董氏女在宫中何等的颐指气使,旁若无人!”
吕布不自在地将目光别开,“那只是个没有什么见识的妇人,你何必——”
“她纵没有见识!宫中谁能制得住她!皇后都要避她一头,难道将来阿姁入宫,也要看她的脸色不成!”
“这是什么话!”吕布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我的女儿,何须看那妇人的脸色!”
“董氏女为何骄横,将军岂不知吗?!”严氏嚷道,“城中皆传董承接连攻城夺地,就要全据兖州,权倾天下!”
吕布的脸色便更加恼怒了。
“那董承不过一个西凉武夫!张绣更是丧家之犬,如何能胜曹操!”
但这话是无法说服妻子的。
……其实也无法说服他自己。
好在有客至,暂缓了夫妻俩的争吵。
这位访客登门拜访时,满脸都是笑容,“一见温侯,便觉春风拂面。”
尽管访客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文士,但他这样的吹捧,还是让吕布的确感到了一点春风拂面。
文士姓杨名修,字德祖,三年前举了孝廉,今岁刚在朝中任郎中,若看职位,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但他出自弘农杨氏,父亲是尚书令杨彪,这就立刻令人不能轻视了。
“德祖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见教?”
婢女端上了家中所藏最好的茶,宾主都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始讲起正题。
“温侯可知徐州战事?”
吕布脸上那客气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有些不自在,将目光转开。
“天子将行郊祀之事,我一心在此,未曾分神。”
杨修看了他一眼,一点也没有戳破吕布那点浅薄的心事。
今番刘备为朝命而诛灭袁术,曹操却趁此时机前去攻打徐州,满朝上下无不义愤填膺,只有吕布十分小心,不曾表露什么态度,最后还是董承前往讨贼。
满朝公卿谁也不是傻子,立刻便明了吕布心中所想:
刘备有恩于他,但他却贪图雒阳的这点安乐,又畏惧曹操兵势,不愿相助。
现下若听说刘备被曹操或虏或杀,这位坐视恩公遭难的将军岂能不愧疚呢?
但这种愧疚很快会过去的,而另一种就没那么容易被抛之脑后了。
杨修的声音清清朗朗,但讲起战势时,带上了一丝极其明显的兴奋。
“陆廉于下邳城南马陵山处,大破曹军,歼敌人万余,曹操已仓惶回返兖州,未知生死!”
吕布猛地转过脸,瞪着他看。
但这位郎中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吕布那惊骇而复杂的目光,还在继续亢奋地大声向他报喜。
“这位陆将军而今真是名满天下,虽韩白在世,恐怕亦不及她!她现下已解下邳之危,刘玄德无恙矣!”杨修讲得忘情之处,竟然伸手过去抓了吕布的手,又亲切,又感动地摇一摇,“听闻刘使君于温侯有恩,温侯必定为徐州战事日夜悬心,因此在下特来报喜!”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吕布忽然夸张地一拍大腿。
“我就知道小陆是个好的!有她在,我原本不该这般茶饭不思,忧心满腹的!”
“刘使君的奏表已至雒阳,天子明日欲在朝会上,令公卿大臣们议一议,该当如何封赏——”
“凭小陆的战功与名望,凭她的品行!这有何可议!”吕布大声道,“她早该封侯的!”
“当真?”杨修笑道,“家父素来看重温侯,况且温侯又与徐州诸将交厚,因而特地命在下前来探问,温侯既如此说,在下便放心了!”
他当然会这样说,他还能怎么说呢?
杨修已经走了,严氏也十分乖觉地没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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