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野王与雒阳之间不过百余里,因此吕布的书信很快便送到了张杨府中。
这位大司马虽位列三公,又有假节钺之权,称得上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但这座府邸朴素极了,府邸里的这位主人也朴素极了。
张杨张稚叔,其实只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着半旧葛衣的寻常武将而已,任谁看了他那身服饰,再看看他的容貌和气度,也看不出半分权臣的影子。
他出身寒微,原本只是并州刺史府里一个小小的从事,的确与风度威仪累世阀阅这些词都不太相称。
眭(sui 一声)固站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主君箕坐于几,沉默不语的模样。
“大司马,温侯不愿背上骂名,因此将溃兵之事推给大司马,其心可诛!”他忍不住大声道,“大司马若不愿决断,末将可以代为之!”
张杨抬眼看他,“你欲何为?”
“末将已打听明白,那些溃兵之中,西凉兵十不存一,多为流寇,他们这一路裹挟着冀州的贼寇向洛阳而来,人数恐不下万余!”眭固急切地说道,“这些人无忠君之心,却有害民之意!况且现下春耕已过,秋麦尚早,咱们哪来那么多粮食养活他们!断不可留!”
“所以,”张杨的声音不辨喜怒,“你要杀尽他们?”
“末将只需带本部兵马足矣!”这个年轻人思绪十分敏捷,立刻说道,“末将领命外出,巡查雒阳城外是否有流寇为乱,待末将清剿之后,大司马再派使者去募兵,到时只要责罚末将便足够了!如此便不算违了朝命!”
大司马又不吭声了。
这个面目平凡的汉子坐在那里,带着眉宇间散不去的忧心与痛苦,沉默了很久。
“你说他们是流寇,”他说,“他们在做流寇之前,是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他们都是黄巾啊!”
“黄巾,”张杨问道,“黄巾又从何而来?”
眭固的心忽然“咯噔”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主君恐怕要钻什么可怕的牛角尖了。
这道理是错的吗?
当然不是。
眭固自己也是黑山贼出身,他再清楚不过所谓黑山贼,实际上只是一群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穷苦百姓。
但他已经追随了这位将军。
他的忠心让他不能以原来的立场看待这个问题。
“他们虽然曾是农人,但既然甘心做贼,就不能再视为大汉子民了。”
张杨又一次抬起眼,看向他,“你这么说也行,但他们为何又跟随董承出征呢?”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落进了这间并不明亮的陋室里。
那些黑山、白波贼会跟随董承出征,是因为董承代朝命行事,一路攻伐兖州的路上招募了他们。
——也就是说,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们。
“他们已经是大汉的士兵了。”张杨说道。
眭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大司马,三思啊!咱们的粮草——”
但张杨终于从几上站了起来。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但还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这样愚蠢的决定:
“大汉背叛了他们一次,不能再背叛他们一次。”
当张杨将话说出口时,似乎忽然就放松了。
“你领五百兵,带够粮草,去雒阳招募他们来河内便是,”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天气虽然转暖,但溃兵必定多有伤病。你再带几个医师,一起去。”
那些长得很凶的溃兵被带走啦!
雒阳荒凉而寂寥的乡间,有稚童这样悄悄告诉父母,北边有个将军带兵来了,没有杀他们,但态度有点凶巴巴,让他们都跟着他的士兵走,还给他们饭吃。
那些溃兵原来游荡在坟茔间,睡在荒地里时,一个个看着都不像人,像野兽呢!眼睛绿油油,恶狠狠的!可是他们有热饭吃,有新衣服,新草鞋穿时,原来也会老老实实排队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陶碗,一边吃,一边哭呢!
他们都走了,是不是雒阳以后就安稳下来了?
虽然春耕已经过了,可是他们总能开荒,再种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吧?到那时他们也是好人了!
父母听了儿子的话语,也彼此窃窃私语了一阵。母亲还是没有离开纺车,只是招招手,让儿子过来,摸摸他的头。
那些溃兵都被张将军带走啦,张将军是个好人,他必能平平安安的,咱们雒阳也能平平安安的。
这片郁郁葱葱的荒野上,有文士骑马远远注视着这一幕。
他那阴云密布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露出了一丝微笑。
“元常公妙计,果有此效!”
身边侍从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先生,接下来该如何?”
“张杨既顺朝命,收了那些溃兵回河内,接下来朝廷自然要表彰他啊,”刘晔笑道,“至于咱们,寻个高处,隔岸观火便是。”
“……火?”
朝廷的表彰会成为一把火,这是后来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毕竟士卒听不懂诏书那些文绉绉的词语。
但有人别有用心地翻译之后,讲给他们听。
“贵人们说,将军虽薄待士卒,但他忠于汉室,所以要奖赏他!”
“虽然咱们每日的饭食被克扣了,可是那些贵人开心了!”
“贵人?哪些贵人?”
“就是雒阳城中那些公卿啊!”
这些并州士兵低下头,看一眼自己手里变得清澈不少的麦粥,又看一眼比以往小了一圈的饼子,脸色渐渐变得阴沉。
但究竟是谁第一个将碗砸到地上,破口大骂的,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因为这场火被点燃之后,很快就越烧越大,直至震惊天下时,还是有人不敢相信,这场烧尽守护雒阳最后兵马的大火,竟然起源于朝廷一封无心的诏书。
第326章
第一个并州士兵站起来摔了碗,破口大骂时,并未得到所有士兵的响应。
张杨是个好人——士兵们原有这样朴素的认知,而且现在这样的世道,他们本来是很能忍耐的。
士兵中有人起身,去劝了那人几句,那人愤愤不平地坐下了。
粥是没有了,有人将自己那碗让给他,他也不吃。
大家又一次悄悄议论起来,偶尔有几个声音大些的,神情气愤的,待见到队率走过来时,又都赶紧将头缩起来了。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营中的伙食依旧这样寒酸,士兵们不满的声音渐渐地也大了起来。
他们当中甚至有胆大妄为的,冲到了军官面前去嚷嚷。
“我们吃这样的饭食,哪有力气去操练!”
“一天有一顿饱饭也行啊!”
“去岁河内丰收,凭什么连饭也不让我们吃饱!”
“是我们守雒阳,还是那些西凉溃兵能守雒阳!”
偏将被他们这样围着,既不曾愤怒,也没有恐惧,而是脸上露出难色:
“大司马而今在孟津,粮草也在孟津,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为何在孟津?”
“你岂不知,那些溃兵便被安置在孟津!”
“可大司马凭什么待他们那样好!凭什么朝廷那样看重他们!打了败仗,回来不受罚也就罢了,竟还抢我们的粮!”
有人在人群中不阴不阳地笑了一笑,“你们这些蠢人,以为自己是如何要紧不成?”
“……我们如何就不要紧了?”
“大司马为了能讨好公卿,饿你们几顿饭又如何!”那人冷笑道,“你们还敢反了不成!”
这样的激将法并不高明,但许多士兵连字也不识,本来就没什么脑子。
群情激奋之时,偏将撇了撇嘴,既未阻止,也未驳斥,而是悄悄地离开了。
最开始是某一伍,然后是某一队,某一营。
营中的军官刚开始还出来骂几句,后来索性便不理睬了,以至于消息终于传到孟津时,整支驻守野王的兵马已近哗变。
“为何如此?!”
洛水旁的这座孟津城曾被丁原下令放火烧过,尽管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烈火洗礼过的痕迹在这座荒凉的小城中无处不在。
大火将城中的阉人、商贾、工匠、仆役一并抹消,但其中还有些断壁残垣,甚至有几栋房屋修得十分结实,竟还挺过了这场灾难。
尽管街道、墙壁、屋顶,到处都散发着火烧火燎的焦糊味,但这里毕竟能遮风避雨,因此被张杨用来安置溃兵。
这些日子他的确是在这里,想要安抚这些溃兵,将他们整编为营,重新成为大汉的士兵。
因此听说野王士兵哗变,张杨是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里满是无法置信的惊诧。
以河内之荒凉,想要安置这万余溃兵的确不易,他削减了士兵们的伙食也是事实,但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倾尽家产四处买粮了,他自己每日两餐,也不过清粥麦饼,并无其他!
杨丑上前一步,“大司马,事到如今,还是快快想办法要紧!”
“野王士兵既已哗变,大司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连忙抢过话头,
“大司马,为今之计,不如暂避温城,末将还有两千兵马驻守温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后,再传令将郡内各处兵马集结起来,便可弹压叛乱!”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温城守在野王与孟津之间,进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乱,退一步也可震慑孟津的新兵。士兵哗变,群龙无首,只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马上前镇压,便可消弭了这场祸事。
如果说他的计谋有什么不足,大概只有一点:
有镇压,就会有伤亡。
杨丑看了他一眼,心里感觉很惊奇。
曹公帐下那位谋士,揣度人心思竟这样准!他竟能提前将眭固这条计谋和其中不足之处指出来!仿佛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张张地伸出手,向着张杨的方向摆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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