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接下来的冬天说不定会很冷啊,有人这样担心。
葡萄藤下搬了几张榻过来,又铺了竹席。
风一吹,还没有完全变紫的一串串的果实在绿叶之间若隐若现。
难得一个休沐日,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烤羊,而且还是张辽亲手烤的。
“我们每次大破鲜卑人时,”张辽说道,“就可以这么吃一顿。”
“将军的手艺,是从鲜卑人那里学来的吗?”小郎好奇地问。
“不是,”他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是从烤鲜卑人那里学来的。”
……吓坏小孩子!阿草立刻露出了一个要哭不哭的惊恐表情!
陆白赶紧摸摸阿草的头。
“咱们今岁或可丰收,”太史慈打岔道,“到时还可以从凉州买些马来,虽说路远,但多挑些种马,一二年后便能在青州养出一批良马了。”
……说完之后,就不自觉地看了田豫一眼。
……主簿正盯着羊肉看,被提醒了之后仿佛如梦初醒。
“若是今冬太过寒冷,冬麦恐怕便要受影响,”他说道,“若是马腾韩遂等人喜爱珍玩玉器,我们便用寿春宫缴获的那批财物来换马如何?”
张辽看看太史慈,太史慈看看张辽。
“恐怕西凉人也缺粮食。”张辽说。
……田主簿又不开心了。
“我总能想个什么办法,”他小声道,“把那些珠宝都换了钱粮布帛。”
“不用着急,”她笑道,“咱们总能度过这个冬天的。”
秋风渐起,青徐百姓忙着在田间收割,村头的稚童终于也能吃得肚皮滚圆时,雒阳街头却静极了。
这是天子脚下,虽然萧条了许多,但总有许多百姓颠沛流离后,还是记得大汉的那一点余晖,因此来到了雒阳,希望能获得些庇护。
但谋士们高妙的筹谋,诸侯们问一问汉鼎轻重的野心,仍然将他们重新丢进了悲惨的境地里。
每天清晨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也许死在自家茅草屋里,也许死在哪堵断壁残垣下。
粮食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渐渐有人打起了城外农户的主意,但那些农户们也早就将自己卖给了邬堡。
有人能从邬堡那里买一点粮续命,并且惶恐甚至是绝望的等待冬天的来临。
有人只能在这个丰饶的秋天慢慢饿死。
朝廷的公卿们并不只会坐视这场灾荒发生,但雒阳周围放眼望去,河内郡的百姓们自己尚为贼寇所苦,雒阳东是刚刚受过战乱的兖州,潼关以西则是一片萧瑟的无人荒地。
只有河内郡东面的东郡在臧洪治下,风调雨顺,民生安泰。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了。
杨修的轺车穿过民生凋敝的朝歌时,臧洪已在东郡这一侧等着他了。
这位东郡太守一身官服,神情很是郑重地接待了朝廷来的使者,并且设酒宴款待了他,一切礼节都是不曾出错的。
但他异常地沉默寡言。
酒席间充斥着东郡官员们的吹捧与赞美,除此之外,他们仿佛对河内郡的事视若无睹,一句也不会提起。
伏后所出的皇子是不是身体康健?汉室有后,大家应该敬一杯呀;
听说今年夏天,天子又添了一位公主,必定是一位品貌优秀的淑女呀,大家再敬一杯吧;
杨议郎这样年轻俊秀,就被委以重任,这必须再敬一杯;
虽然想不出什么正经话题,反正雒阳来的这位天使多半是个麻烦,灌醉了拉倒,来来来,再来一杯吧!
杨修端起酒盏,看向上座的臧洪。
“今日多谢臧使君款待,”他微笑道,“修已许久未闻酒香了。”
“人言杨德祖才思敏捷,做得好文章,不惯束缚,不受议论,却为何竟慎戒若此,连酒也不沾了?”
杨修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名官员,“此非我愿,而是雒阳粮荒,人且不足食,又何来醇酒?”
臧洪终于不安地动了一下。
夜将深时,宾客们都散去了,只剩留宿的这位使者,与愁眉不展的主人。
“我非不愿供奉朝廷,”臧洪艰涩地说道,“只是今岁幽州遭难,邺城有令,要征调粮食运往……”
杨修平静地看着他。
这是不可能的,粮食就在东郡,不仅不可能往幽州运,甚至只会从幽州往东郡运。
因为青州连续两次大战,已经将平原打得十分荒凉,甚至平原北海间的济水两岸都不再有人居住。
这样的无人区既征不到民夫,更收不到粮,袁绍不到不得已,是不愿在这样的地方打仗的。
——他南下的另一个出口就只有东郡了。
因此东郡今秋收到的这批粮食,袁绍必定会告诉他都收起来,一粒也不要往外流,囤着等到两三年内时机成熟时,冀州军便将大举南下,从东郡攻向青徐。
而“让天子挨饿”这件事,本身也是袁绍需要的“时机”之一。
“使君是袁公的臣属,我不该难为你的。”
臧洪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
“但雒阳街头上,已经有许多饿殍,此为在下亲见。”
这位东郡太守的额头显出了汗珠。
“我知道若使君将东郡的粮食运来雒阳,袁公必会大怒,甚至可能对使君不利,”杨修冷冷地说道,“然使君食两千石之汉禄,却上不能救天子,下不能救万民!”
臧洪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的脸也变得涨红,“德祖,德祖……我……”
但他的痛苦似乎并未被对方所察觉,杨修的语气是质问的,目光也是质问的:
“在下受命出访东郡时,天子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君非汉臣耶?”
当这个问题问出口时,臧洪一双虎目里,终于滚落下泪水。
“我自是汉臣!我父亦受汉家两千石之食禄!”他几乎是咆哮一般的回答,“议郎不须激我!明日我便筹备粮草,点齐兵马,我亲自送粮去雒阳!”
杨修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案后而出,一撩袍服,向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雒阳生民皆感使君之德!”他郑重地说道,“若来日袁绍因此兴兵,修必设法来救使君!若不能救,甘愿同死!”
在臧洪点起兵马,准备运送粮草去雒阳时,郡中已经有人悄悄将此事报之邺城。
邺城的那位主公尽管前一段时间身体有恙,回臧洪的书信十分懈怠,但此时似乎已经大好了。
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使者飞马送信而来,语气一封比一封严厉,要求臧洪不许将粮草运去雒阳。
每一位使者都被臧洪留在了太守府中,好吃好喝地供起来,直到这支兵马带了五万石粮食,浩浩荡荡从东郡出发,经河内郡去往雒阳时,使者们才被放出来,仓惶地返回邺城,向袁绍报信。
“臧子源这个人,我素来是很看重的,”袁绍叹息道,“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必然不会背叛我。”
“只可惜在他而言,汉室在主公之上。”许攸轻飘飘地这样说道。
“我当如何行事?”
“他已不听主公的号令了,”许攸笑道,“主公当如何行事?”
卧榻上的袁本初躺了很久,终于还是坐起来了。
“好歹也得打一顿,”他嘟囔了一句,“将监军为我找来,再令诸将清点兵马,安排粮草。”
许攸开心极了,“是!”
第333章
雒阳下雪了。
朱红的门庭前,漆黑的台阶上,雪花轻柔落下,将屋檐残破的角,台阶的裂痕,以及许久未曾涂刷,因此开裂的漆都遮掩过去,甚至连角落里一星半点火舌燎过的痕迹都温温柔柔地盖了上去。
于是走在连接南北宫,绮丽若虹桥般的复道上,放眼望去,仍然是恢宏壮丽,王气未曾黯淡的大汉都城。
伏后平日里收拾得十分朴素,今日却换了一身锦绣衣裙,披了皮毛大氅,跟在天子身边,慢慢自复道而过。
黄门抬着舆,屏气凝神跟在十数步后面。
“这雪多美啊,”伏后轻轻地感叹了一声,“不怪椒房殿的女孩子纷纷跑出来赏雪,连妾也有了兴致。”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担忧,“今冬的雪来得比往常更早些,不知城中的百姓们如何。”
“东郡的粮食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到达。”她微笑道,“陛下勿忧,袁氏四世三公,食汉禄久矣,必还是有一片忠心的。”
“有大臣对我说,这是臧洪自己的忠心,不是袁绍的,”皇帝依旧带着皇后徐徐而行,步履不急不缓,声音也是如此平静,“若论及对汉室的忠心,恐怕不及刘备多矣。”
伏后的脚步忽然一停,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信刘备?”
“他毕竟是朕的宗亲,”皇帝的目光仍然很温柔,带了一点安抚,“朕自然更信他。”
刘备对汉室忠不忠心?自然忠心,怎么可能不忠心?!他自己就是汉室宗亲,这意味着这份偌大家业,他也是有继承权的!
尽管刘备的皇室血统要追溯到前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与当今天子的血缘关系稀薄得几乎不值一提,但这有什么稀罕的?
世祖刘秀与平帝的血缘关系也远得几乎不值一提啊!
伏后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算计:
如果袁绍想要窃取神器,天下人共讨之,天下人共诛之!不仅雒阳的汉臣会反对他,刘备、刘表、刘璋……这些汉室宗亲也绝不能容忍他!
还有冀州的那些士人,难道他们愿意背上汉贼的骂名吗?
袁绍的阻力将会是空前的,在他僭位之路上,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诸侯们联手攻伐而落败。
而且伏后心里,关于袁绍,她认为还有一桩劣势。
——但刘备是没有这种阻力和劣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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