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我没有那样的福气离近了看她。”
一群小姑娘便悄悄地撇了撇嘴,很是失望,但又有人继续问起来。
“阿姊为何突然提到她?”
“我在寿春宫中侍奉那些贵女时,原是万事不从心上过,只知自己眼前那一点的,”她想了一会儿,忽然一笑,“忽而听说有同为妇人者,做了一番男子事业,便开始事事留心起来。”
她们这样的婢女,原本只求主君恩宠,安稳度日的,不独大汉,便是从前数百年,甚至千年,她们似乎也是这样度过的。
但有了那位将军的未来,会不会有一点变化呢?
关于刘备也好,陆廉也罢,会创造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刘表是一点都不关心的。
他心力交瘁之下,敷衍了几杯之后,便早早离席,甚至也不准备在樊城多待,而是一心要回襄阳去休息。
刘表原本是个十分敏锐的人,但他精疲力尽时,根本未察觉到刘备这边的臣属用何种目光在看他,又悄悄吩咐了一些什么。
只有乘船度过襄水,回到他忠诚的襄阳时,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全感。
刘表原本是这样想的,因而下船之后,也确实悄悄地呼出了一口气。
车轮缓缓而行,向着襄阳城而去时,身后忽然有人讶异了一声。
“主公!你看!”
刘表转过头去,瞳孔忽然收缩了!
襄水之上,为何有船而来?!
“快些!”多疑的刘表立刻吩咐道,“快些进城!”
“主公,这路刚下过雨,刚刚清出了一条窄路,马虽能过,车轮却……”
“停车!”刘表果断做了决定,“我骑马便是!”
他虽然已近六旬,却仍能骑马,踩着一路的泥泞,又特意绕了一条小路,片刻便到了襄阳城下。
现在面前只剩下一条襄水支流汇聚而成的小湖了,小湖清澈见底,水流潺潺,湖面上有渔夫扎着竹筏,正划来划去,湖对面不远处便是襄阳城。
刘表望了一眼檀溪湖,心中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
但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刚刚杯弓蛇影了而已,因而那个怪念头一瞬间便闪了过去。
这位老人还是选择策马绕行,匆匆进了襄阳。
第349章
春风一天比一天近了。
残雪渐渐消融,与雨露一道,润物细无声地钻进泥土中。
因而当一辆辆气宇非凡的辎车跟随天子的金根车,在南军的护卫下有条不紊地驶出京城时,车中的妃嫔只要稍稍撩起一点帘子,便能看到满目绿意的大地。
耕种的农人很少,但农田的确是有的。
她们因此悄悄感慨,若是能够留在北宫该多好啊,曹操刘备既然愿意迎驾,为什么不能继续往雒阳送粮食呢?
“听说是因为张杨之事,吓得曹公不敢再运粮过来了。”一名宫人小声说道。
吕姁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做着自己的针线。
但另一名年轻宫人的好奇心也起来了,坚持着要她说一说:“贵人,你说说呀?”
那张肖似严夫人的脸轻轻抬起来,又重新垂下。
“你我皆妇人,”她平静地说道,“只专心女红织纴之事便好,关心这些做什么?”
“说一说又不会引来什么祸事!”
吕姁手中的针线忽然停了,那双在昏暗的车内显得格外幽深黑暗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同伴一眼。
“你怎知不会引来祸事?”
她的态度很不寻常,吓得两名年轻宫人再不敢吭声,心中却很不服气。
会有什么祸事呢?自从他们的车驾出了雒阳,曹公便派人来迎接了呀!无论饮食还是住宿,都安排得妥帖极了!
她们当中还有人是跟随天子从长安归来的,因此对那段凄苦的路程记忆格外清晰。
那时一路上吃穿没有着落,住宿也寻不到房屋,每夜睡在荒野中,时时提心吊胆,生怕贼军追来。
现下每一日的行程结束时,必定可以下榻在早已扎好的营帐,或是提前空置出来的房屋中。
无论食物还是热水,床榻还是炭火,什么都不用她们操心,曹公都十分细心地派人准备好了呢!
而且不独后宫妃嫔、公卿大臣们受益匪浅,听说就连南军的将士们也都承曹公的恩泽,一路宴饮,快活极了!
所以聊一聊曹公的事,有什么关系?
两名少女脸上不解与疑惑似乎没有映入吕姁的眼帘里,她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做自己的针线。
曹公热情极了。
按照他自己上表时所写,是想将之前犯下的错误全部弥补回来。他派遣了夏侯惇来替他迎天子,并且带上了大量的辎重,其中有数不清的美酒,数不清的猪羊。
那位夏侯将军在天子面前也表现得极其谦卑且可亲,而且公卿们渐渐也与他结交起来。
多难得啊,他们这样议论纷纷,夏侯元让明明是个领军的将军,却在经学之道上这样有见地!又这样的谦逊,时时会来请教学问上的事!
他们之前也曾读过几首曹孟德的诗赋,现在又见到他身边之人这样儒雅博学,公卿们不禁感慨起来:连麾下的将军都这样知书明理,好学不倦,曹公怎么可能是什么残暴邪佞之人呢?
车轮慢慢地向着东方而去,公卿们的口碑也在一天天地起着变化。
他们不曾见过刘备,但见过董承,而董承的骄横是尽人皆知的,曹公击败他之后又杀了他,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的罪状吧?
终于有议郎与自己同僚悄悄议论起来:“刘备仅仅是遣使进京,表示愿意迎接天子,他何曾带来什么贡物呢?曹公却这样一片赤诚忠心,时时照顾着咱们。若依我看,天子不如留在兖州,由曹公来供奉为上呢。”
这样的话语在天子行辕中悄悄流传,甚至钻进了伏后的耳朵里。
这位皇后在宫中时十分简朴,从不讲究穿戴,现下每日赶路,却一反常态地打扮起来,每日都要换一身新衣,于是宫女们也只能每天到了营地之后,熬夜为她裁制新衣。
她现下一身绛色百鸟纹深衣,头上的金步摇和玉搔头沉甸甸地坠着发髻,腰间数样配饰不时因为主人的动作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她就那样端肃地坐在上首位,凛然威仪仿佛压迫得下首处的黄门无法抬头,唯唯诺诺。
但在刘晔、董昭这些明眼人眼里,伏后这样作态不过是一个可怜妇人为了丈夫的尊严,所作出的最后的挣扎罢了。
她不希望任何人看轻天子的威仪,她想要天子的权势稳固,也想要她的皇子在百年之后能够妥帖地继承大统,而不是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守在破落的领地里每日哀叹自己的父母为什么那样无能。
她根本不觉得在争夺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而只觉得是在守卫她应得的天命。
于是,“天命”悄悄地来了。
“天子不能去徐州,若去徐州,恐刘备将生不臣之心哪,只是曹公势微,又见朝中许多大臣已为刘备朋党,因而不敢言明。”黄门小心地转述道。
伏后听了,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不去徐州,难道要留在他的兖州吗?”
“曹公虽势微,若奉天子,必讨不臣!袁绍兴暴兵,诛义军,曹公必讨之!”黄门推心置腹地劝道,“况且皇后细想,天下现有三位刘氏诸侯,其势大也!为诸侯故,他难道有胆量对天子不敬吗?”
那张涂抹过脂粉,但仍然显得有些疲惫的脸微微动容了。
曹操在对她示弱,伏后想,这种示弱同时也是一种示好,他在企图说服她,并且拿出来的理由极其充分。
天下有三位刘氏诸侯,河北又有袁绍势大,曹操居于夹缝之间,艰难求存,只要刘氏诸侯不灭,曹操就绝不敢对天子不敬。
天子若去徐州,是投靠刘备去了。
若是去的兖州,则是与曹操互为唇齿,相互依靠,这样的关系难道不是更加坚固吗?
她心中已经想好,话锋便悄悄转了。
“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她说道,“这是天子才能决断的大事,我毕竟只是个妇人。”
“皇后承宗庙,母天下,岂是寻常妇人可比!”
这句寻常的奉承话放在这里,却让伏后心中很是妥帖,因而黄门见了她冰山一样的神色终于有了消融的痕迹,也就放心地继续说下去了:
“况且不其侯累世名儒,朝野之中谁不倚重?皇后只要宣他觐见……”
伏后认真地听着,终于下定了决心。
吕布不知道大臣们都在聊什么,也不知道伏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只是从一个武将的角度,觉得有些事开始不对。
比如说夏侯惇这次进京除却带了大批辎重之外,还带了三千兵马过来。
这原本很正常,即使是天子东巡也完全有可能遭遇贼寇,除却他的并州军,南军千余人,西军千余人,这些禁军需要日夜守卫营地,因此调防人手必然需要增加,夏侯惇带人过来,减轻禁军一部分负担,这是极细心妥帖的举动。
自从御驾上路,每日扎营时,夏侯惇都会用兖州军与禁军换防,并且在营中备好酒宴。
禁军们没想到旅途不仅不艰辛,还能这般大吃大喝,实感快慰,心中自然对曹公感激不尽,交口称赞,这听起来也没什么。
除却禁军之外,并州军的粮草也没有被夏侯惇落下,这位曹操最为倚重的将军与这些并州将领见面时原本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他一只眼睛失明都是拜吕布所赐,但他似乎豁达大度得很,直言表示大家虽原本是仇敌,但现在都为天子效力,再来一轮酒,过去那些事就尽在酒里好啦!
于是吕布回营时,总会看到醉醺醺的校尉,嘴角流油的司马,以及拍着肚皮瘫作一团的队率。
他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不知从何说起,试探性对陈宫说过一次之后,陈宫便匆匆离开,不知去忙些什么了。
吕布继续每日里跟在天子身边,一面向东而去,一面心中思考着这件事。
他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是在天子到达荥阳城,并在城中住了数日之后。
朝廷的两千余士兵在“正常”的调岗换防中,越来越少了。
初时他能见到南军与西园军那些熟面孔每日里出现六七个时辰,后来变成了三四个时辰,再后来变成了一两个时辰。
其余时间里走在天子与大臣身边的,都是夏侯惇那些沉默的兖州兵,他们讲着与京畿地不同的语言,冷淡而谨慎地面对任何人投来的揣测目光。
至于南军和西园军呢?
夏侯惇的军营堪称井井有条,没有醉汉,也没有妇人,与之前南军和西园军的军营可称天壤之别。
……似乎只有陷阵营可比一比。
一身半旧青布衣袍的独眼将军不知道吕布心里在想什么,他见吕布前来质问,虽态度冷淡疏离,但也回答了他:
“自去岁西凉流寇作乱后,这一路虽经清剿,但仍不可大意,”夏侯惇平静回答道,“我虽派人反复巡查过,但执金吾为天子故,不敢大意,因此领兵前去中牟了。”
……执金吾?
……执金吾不是皇后之父,不其侯伏完?他如何能这样愚蠢!竟将京师兵马调离天子身边?!
夏侯惇似乎看穿了吕布心中的惊骇,淡淡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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