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侯成宋宪叛变,为什么?凭什么?
若说郝萌叛变,吕布细想是信的,郝萌原本就非并州人,他麾下除了自己的部曲之外,招募来的也多是河内兵。
郝萌对他自己的兵马是有控制力的,那些士兵在自己的将军与上面的主帅之间,是可能选择将军的。
但侯成宋宪所领的是并州军,那些并州人颠沛流离跟了他一路,吕布不说各个都认识,也能喊得差不多。
他与侯成和宋宪的小妾偷过情,这不错,但他又未曾负了士卒,他们凭什么笃定士兵会在将军与主帅之间,选择将军?
这个问题是陈宫不能回答的,陈宫不是并州人,也不曾领并州军,他也许读过经书兵法,但对于老革间的事,却不甚了解。
但吕布稍作思考便立刻得出了结论。
“我旗尚在否?”
他勒住缰绳,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骑兵们,立刻有人擎起大旗,向他而来。
“将军!”
他的大旗在火中掠过,旗角处缺了一块,上半边还是炎汉的赤红滚边,下半边便染了漆一般的黑。
这面上书“奋武将军温侯吕”字样的大旗看起来狼狈极了,但当执旗兵将它竖起,在晨风中铺展开,染上一抹金红色的朝霞时,却又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豪迈气概!
吕布看了大旗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子车驾,且在此处暂歇片刻!”他大喝一声,“儿郎们!随我回去平叛!”
“杀!!!”
那些并州骑兵几乎想也不想地调转马头,拎起马槊,跟着他们的将军便冲了回去!
他们的数量并不多,远比不过当年。
这片林地也不是开阔的荒原,没那么适合冲锋。
但这数百骑兵几乎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选锋勇士,莫说在林间作战,便是在马上吃喝拉撒也全不当回事,现下听了他们的主帅一声高呼,数百战马扬蹄奋鬃,冲进了烟尘之中。
这支骑兵对于混战中的侯成和宋宪来说,完全是天灾降世一般的打击。
吕布想得一点都不错,那些士兵根本不清楚他们要攻伐的敌人是谁——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们睡到半夜,突然就被金柝惊醒,忙忙地爬起来穿上衣服,拎起武器,跟着自己的伍长什长出了营,跟着前面的火把跑了数十里路。
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于这些昏头涨脑的士卒来说,都是想也不会想的问题。
侯成宋宪要的就是他们浑浑噩噩的样子!
至于那些队率、屯长、部司马,这两人有十分充分的理由:
“贼人叛乱,劫持天子,”侯成这样高声道,“我等是去救援天子与温侯的!”
“救驾之功,何其大也!”宋宪立刻又加上一句,“诸位能否一战封侯,全看今日了!”
于是那些个武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他们同样混沌而简单的头脑里除了封侯之外,再也装不下什么东西了!
他们甚至不去细想,劫持天子也就罢了,什么人能劫持随时将数百骑兵带在身边的吕布呢?
他们就这样在黎明时的昏暗中,奋力同陈宫身边的亲卫们打了起来!
那些叛贼,那些叛贼果然很勇猛啊!
每一个都拼尽全力,每一个都战斗至死!
可是在这一片喊杀声中,那些叛贼的声音太小了,人数也太少了,他们很快就被包围分割,而后逐步歼灭。
淬过烈火的那边大旗就是在此时来到战场的。
有士兵无意间抬起头时看到了那面熟悉的旗帜正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旗下立于马上的身影,正是他们的主帅!
并州兵一个接着一个地喊了起来!
“将军!”
“是将军!”
“将军来了!”士兵们惊喜地嚷道,“校尉,咱们果然救出了——”
他们的校尉颤抖着手,拔出了长剑时,旗下那位将军拎起马槊,冲了下来。
许多的并州骑兵也跟着冲了下来!
“侯成宋宪!作乱当诛!”那些骑兵高呼起来,“只诛首恶!不问余党!”
“能持二贼首级者!赏万钱!上造士!”
他们带起了一阵狂风,顷刻间便冲散了这片战场。
那两名“首恶”面色如土地望向周围时,只看到了周围一片幽幽的眼睛。
魏续何在?魏续何在?!
魏续才是首恶!他们,他们只不过是被迷惑的!
他们正准备这样喊起来时,已经有忍不住恐惧,或是经不住厚赏的士兵上前了一步。
第一个人向前一步,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无数个兵卒一拥而上。
因为虽然他们带来了两千士兵,但他们只有两颗脑袋,想抢不容易,必须得抓紧啊。
陈宫很惬意地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那块石头真是妙极了,不仅平坦,还靠着一棵树,一定是路过这里的旅人特地搬过来歇脚用的。
他坐在石头上,微微眯着眼睛,喘着气,似乎打完这一仗所带来的满足感已经令他不想再过多思考了。
他的确也没有什么体力继续思考了。
他那身铠甲上面布满了刀剑的痕迹,但终归是保护了他的躯干,在这样的混战中,敌军竟只刺中他一剑,实在是庆幸。
但那一剑刺中了他的大腿,任凭亲兵如何想想方设法,要帮他止血,似乎都是徒劳。
周遭实在太喧闹了,陈宫轻轻地皱了皱眉,他能再见一见将军,心里已经很宽慰,不愿意被人这样折腾了。
周围终于渐渐静了下来。
头顶上这株茂密的古树里,似乎有鸟儿在说悄悄话,悦耳极了。
有人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引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啊呀,陈宫忍不住想嘟囔一句,将军为何作此儿女态耶?他又不是忠心耿耿要跟着他的,只不过那时为了驱逐曹操,利用他罢了……
这么多年以来,也不过是因为他脑子实在简单,自己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奇才,所以才勉强留下的。
他不曾献什么良策给他,也不曾劝得动他,连这一次的叛贼都需要将军自己回来杀退,实在当不起这样的礼遇……
这样想一想,陈宫忽然觉得心里安慰极了。
“将军,”这位兖州名士轻轻地笑了一下,“当勉力啊。”
当魏续的车马来到这片到处都是血迹与尸体的林间空地时,那些正忙碌着搬运尸体的士兵立刻闪开,为他腾出了一条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棵参天古树,清晨的阳光温柔极了,照在古树下那人的脸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魏续忽然生出了羡慕的心,看看公台先生的模样,说不定连梦也不会做,真是香甜极了。
名满天下的温侯,就跪在那公台先生脚下那一滩血泊之中,他脸色惨白,几乎比陈宫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于是魏续那颗羡慕陈宫的心忽然就变成了嫉妒。
“姐夫!”他大声地喊了起来,“我将你的女眷带来了!”
他这样一面喊着,一面示意那架马车上前。
当吕布转过头看向他时,魏续仿佛根本没看见陈宫的尸体,也没看见吕布的神情一般,仍然兴致勃勃地喊,“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第376章
吕布转过头时,林间的阳光洒在了叶片上,车马上,空地上,却唯独没有照在魏续的脸上。
天气原本便热了起来,现在又出了太阳,魏续更不耐烦,直接将头盔摘下,于是那张粗糙平凡的脸再无遮挡。
虽然没有遮挡,但他站在辎车的阴影中,令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吕布只是无端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些蹊跷。
“你将她们带来了?”他恍惚地说道,“这很好。”
他还应当问一句,魏续为什么没有去援救高顺,但他此时恍恍惚惚的,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亲兵上前扶了一把,才将他带起身。
“公台先生……”
吕布刚要继续说话,魏续已经掀开了车帘。
“这不合礼法,”车子里的妇人小声说道,“妾倒无妨,只是阿姁为天家眷属,现下又失了帷帽……”
“那就请夫人先下车吧。”魏续倒是很好脾气地说道。
妇人刚欲下车,身旁那个明显年轻许多的女郎却拦住了她。
“我想下车走一走。”她说。
“阿姁?”
“母亲,无妨的。”吕姁的身形渐渐从幽暗的马车深处探了出来,她一点也不避讳魏续的目光,而是笑吟吟地唤了他一声,“舅父,阿姁能得活命,皆感舅父之恩。”
她这样一边说,一边扶着车壁,从里面走出来,望向魏续的目光里带着情真意切的感激与信任。
那目光再自然,再熟悉不过。
在这颠沛流离的一路上,许多武将不得不将家眷抛下,军中便没有什么妇孺在了,只有一群被愤怒、沮丧、苦恼所困扰的男子。
——但还有一个阿姁啊。
这是吕布的女儿,是个聪明又活泼的小女孩儿,是可以用许多异想天开的话语逗笑将军,也逗笑他们的小姑娘啊。
在他们还未攻下兖州,严夫人还不曾回到吕布身边前,魏续简直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吕布膝下只有这一女,因而魏夫人一直将吕姁视为自己的孩子,魏续也理所当然将吕姁看成了自己的外甥女,再加上魏续也没有孩子,于是这个外甥女似乎就成了天底下寥寥无几与他有些联系的晚辈了。
小孩子总是喜欢那些溺爱自己,偏疼自己的长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魏续而言,这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
他可能只是捉了一只兔子回来,也可能只是打了一只漂亮的锦鸡,反正都是这些哄小孩子玩的东西——但总能得到阿姁的欢呼与感激,以及这种令他生出几分自豪与保护欲的目光。
后来严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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