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他们是在寻人,”高顺说道,“有的亲眷被掳走时,掉队了。”
初时在这数千人的队伍里寻人,而后在田野上四处张望着寻人,有些还会从身上撕一块粗布下来,绑在路边的树上。
“这是我自己纺的线,织的布,我自己打结的手艺,我丈夫见了,必能认出来的!”
但随着一路东归,见到的尸体越来越多,怀有这样幻想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们会去翻那一具具尸体,想要在其中寻找一个答案,其中有些已经被野兽啃食,有些已经因为流水和暑天而面目全非,但亲人总不会放过各种蛛丝马迹。
陆悬鱼走在最前面,离这支队伍拉开了一点距离。
她的理由是方便观察周围动向,尽量选高地四下望一望,也容易估算路程。
“咱们离远点也好,”身旁的亲兵这样说道,“后面动不动哭声震天的,都没法待。”
当她转过头去,望向队伍里趴在地上,滚得满身满脸都是泥土,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恸哭的妇人,还有正在拖拽她起身的乡邻时,远处忽然起了烟尘。
那烟尘里的身影一字排开,骑在马上,嚣张透了,霸气极了。都不必离近了听,就能想象到他们从胸腔里发出怒吼与咆哮的复仇之声。
“看啊,看啊,”陆悬鱼看了一眼被乡邻拖着逃走的妇人,又看了一眼她刚刚死抱着不放的那具尸体,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大队鲜卑人身上,“看他们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好像这原本是他们的家园!死的原本是他们的亲人!”
当前方的旗语传来,高顺并未立刻从马上跳下,集结备战。
他看了一眼百姓逃进田野林中的身影,又看了看辎车上的几十只箱笼。
“将箱笼倒置打开,辎车不停!”
这个古怪的命令被下达后,民夫立刻将那几十只箱笼倒了过来,而后车夫继续向前,土路颠簸时,一件件丝质的、锦缎的、绣花的、缀金银线的罗裙与布匹丝帛,就这么随着车马散落一地,奔着那座命中注定的土坡而去!
第393章
当鲜卑骑兵冲到这条土路上时,他们第一眼就见到了那些绣了花纹,缀了金银线的美丽衣衫。
北方的土地上缺少苎麻,更缺少木棉,蚕丝更是少之又少,因而对他们来说,奴隶主穿完整的皮子,奴隶冬天穿破烂的皮子,夏天衣不蔽体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衣衫。
那些精致的,柔软的,轻薄的,摸上去像水一样清凉,像空气一样自然,那些令人感到舒适的衣服和布匹,散落在泥土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些精致的丝织品令鲜卑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酷暑的时节里,穿上那样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是什么感觉?
那是汉人的衣服?!汉人竟然有那样衣服?!
仿佛像一个魔咒,鲜卑骑兵的耳朵里几乎再也听不到头领的呼喝,他们的全幅心神都被那下了邪术一般的织物攫取了!
有人跳下马,匆匆忙忙地开始捡起地上的织物,于是第二个,第三个效仿他,也开始去抢夺,去拾起那些战利品。
更多的骑兵则继续向前——前面!前面还有!还有更好的!更好的!
在这一片喧嚣中,魁头深深皱起眉来。
“她那军中,如何会有这许多妇人衣衫?”
“首领!那必是健妇营的辎重!”
健妇营是什么东西?
这个鲜卑首领迷惑地望向那个斥候头目时,后者立刻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陆廉有个妹妹,名唤陆白,她建起了一支健妇营,其中全部都是年轻妇人,跟随出征上阵……听说其中多有姿色丰润的美人哪!”
“我听说过陆白!是南匈奴的人传出的!”立刻有人七嘴八舌起来,“听说她是青州第一美人!”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年轻的妇人!而且还是容色美丽的汉女!这意味着什么?
有鲜卑人忍不住将鼻子凑近了捡来的衣服上,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而更多的鲜卑人已经开始忍不住幻想在这一仗结束,俘虏了这些女兵时,应当如何了——
这些幻想令他们身体里感受到一股躁动的热意,一瞬间冲进了头脑之中。
“首领!快下令吧!”
“她们连衣服都丢下,可想而知狼狈成什么样子了!”
“不能让她们逃了啊!首领!”
他们一个个赤红着眼睛,眼里仿佛要冒出火光,心急火燎地一声接一声,围绕在魁头的身边,直到这个首领终于下了令。
“追击!”他高喊道,“追击汉军!”
在他周围的那些小军官们欢呼着正要离开时,这个首领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收缴那些布帛衣饰!”他忍着脸上的笑意,“那都是咱们的!”
军队在行军时,总是很难维持住阵型,而鲜卑人更不容易一些。
丢弃了那一地的战利品很快令他们争抢了起来,撤到远处的汉军斥候很容易便看出那些鲜卑军与汉军的区别。
“他们不是一个部族的,”斥候回报道,“他们相互争抢得很厉害,中军将两翼的兵马都驱赶开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
那些小部族被抢了战利品,只能忍气吞声,怎么还能继续为魁头卖命呢?
但陆悬鱼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下一个斥候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带来了另一条消息。
“将军!魁头的中军继续向前,往长坂坡去了!两翼约有三千步兵,数百骑兵,皆往两旁散去!”
“两旁?”她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这是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原,土路两旁有荒芜的农田,焚毁的村庄,远处也有树林与丘陵。
高顺的陷阵营可以在斥候预警之后,迅速撤走,待鲜卑大军赶到时,已在数里之外。
但百姓是做不到这样迅速的,他们甚至也跟不上陷阵营的步伐。
当鲜卑军扑来时,这些平民在事先的预警与演练下,跟着自己的里吏或是亭长,四散逃开,躲在附近的林中树后,又或者是沟壑旁,断壁残垣下。待鲜卑军经过之后,他们再返回这条土路上——这是原本的预案。
有些平民跑得慢,于是被鲜卑人看到零星的身影,这没什么,正常兵马行军谁会去追逐那些平民?
但她还是太低估了鲜卑人,那些小部族发现跟着主力吃不上肉,就准备在周围混一口“残羹剩饭”了!他们都是数百人的兵马,少则一二百,多则四五百,渐渐如星落一般向着四周散开,去追逐那些逃跑的平民!
……魁头呢?!
到底是魁头管不住两翼的军队,还是他不在乎?还是说这就是鲜卑人作战的风格?
“将军!”有人在耳边喊,“咱们管不管?!”
那些小部族跑得很快。
他们也有马,尽管是驽马,但追一群几日几夜不曾休息,也不曾用过多少水米的平民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不需要杀光全部的汉民,只要追上去,射死一两个,其余人就会放弃抗争,放弃逃跑了。
接下来他们只要重新将绳子一个个套在他们的脖子上,胳膊上,像套牲口一样,将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串在一起,再寻一条路,慢慢地追上魁头的大部队即可。
如果那个小部族狡猾些,甚至可以用少量的骑兵驱使这些失而复得的奴隶先回酸枣,不必同魁头的部族分利。
而那些重新被他们俘虏的“生口”会作何反应呢?
他们当中一定还有有血性的人,哪怕只能拿起一块石头,也想要与胡虏决一死战——
这样的人,一定会被鲜卑人杀死。
剩下大多数的百姓也许会哭泣,也许会哀求,也许连眼泪也不会落下。
“唉,我就知道,”他们当中年长的人只会满腹酸楚地笑一笑,“将军怎么会管我们这些草芥呢?”
将军要守的,是东郡的城池,是那些还没有南下的城中士庶,不是他们,他们已经被胡人捉走,原该认命的啊。
……毕竟那个“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大汉,早就亡了啊。
他们所有的悲伤与痛苦,最终都会化为失望的麻木,不出声,不反抗地跟着胡人,走进黑暗之中。
高顺正在向她走过来。
陆悬鱼还在想着那几乎可以预见的一幕。
只要想劫掠生民,那些鲜卑人就一定走不快,更走不远,只要她改变计划,让高顺领着陷阵营去一个个地清剿那些小部族,他就一定能救下绝大部分的百姓。
——但赵云怎么办呢?
她原定计划是赵云居高临下,领骑兵冲其阵,陷阵营则击其后,前后夹击,打魁头一个措手不及。
但打完这一仗,再算上清剿战场,至少要两三个时辰。
几百个平民也许说死就死了。
当然,当然,莫说东郡,整个中原死了多少百姓,这几百个人不过沧海一粟,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叫什么?他们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有过什么样的期望?对于一个决定战场走向的将军来说,有任何意义吗?
……他们只对他们的亲人有意义。
在这一仗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妇人,在自己破烂的衣衫上,撕下长长一条,小心地系在树枝上。
“他必是逃了,”她会信誓旦旦地说,“我在这里打个结,他见了我的手艺,就知道该往何处寻我了。”
她从这样痛苦的幻象中清醒过来,望见了高顺的眼睛。
这位一身铠甲的将军声音沉稳有力地对她开口,“午时过了,咱们该起身追击鲜卑中军,接应子龙将军。”
他那样平静,山岳一般不能撼动。
陆悬鱼在他的眼中却看到了一样的幻象。
“我领二百骑士去寻子龙将军,”她下定决心,“伯逊且先薄其两翼,见长坂坡升起狼烟时,再来与我汇合。”
那些辎车七扭八歪,栽倒在坡下,车辕断了,车轮丢了,箱笼也就以最不体面的方式滚落在泥土里。
很快有鲜卑骑兵赶到,气喘吁吁地下马翻找丝帛。
鲜卑骑兵越来越多,去扶起辎车的有,去捡车轮的有,去解了拉车的马,想赶紧牵走的也有。
几十辆辎车堆在这里,无数的财物堆在地上,引得人眼睛都发红,忍不住便有动手厮打,甚至拔刀相向的。
赵云在山坡上向下遥望许久,直到密密麻麻的鲜卑步兵也渐渐赶到。
大地的边线上如同被沾了浓墨的笔勾勒了一遍又一遍,似乌云,又似浊浪,但终究更像阴影。
污秽的,流动的,冰冷的阴影,自远而近,匍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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