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这三支兵马彼此间都隔了一二里,除却旗语与斥候,便只有慷慨激昂的歌声往返飘荡在黄河岸边的这片平原上。
而在他们身边,有汉人平民互相搀扶,也在往军营的方向走;
有鲜卑俘虏被绳子束了手,也在往军营的方向走。
他们渐渐地汇聚成许多股河流,涌向了岸边的这座大营,于是民夫再也没有功夫在那里闲看这令人惊奇又雀跃的画面,他们得赶紧忙起来,将军营扩大些,再扩大些!
……司马家的车队也是在这个傍晚回到营中的。
吓了陆悬鱼一跳。
为首的老司马没再坐在轺车上,而是被儿孙从马上扶下来的。
那根错金银的鸠杖也不见了,甚至连头上的冠都不见了,白发苍苍,蓬头垢面,整个人狼狈得像是在泥里打了个滚。
中司马和小司马们也是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之前的风度翩翩不仅不见了,来到她的营门前时,似乎每个人都随时想要哭出来。
……但他们都没哭出来,而是十分羞愧地低声同她说,前面遇到了鲜卑人,因此不得不回返。
……她看出来了,点头表示他们可以在军营旁住下,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然后中司马抹了抹眼泪,领着一群小司马向她道谢后,簇拥着老司马离开。
但不知是因为她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被他们认为是态度冷淡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她看见其中有几只小司马偷偷捅了捅司马懿。
这回司马懿的脸上没涂粉,只是低着头用袖子擦擦脸,然后走上前来,很是恭谦地冲她行了一个揖礼。
“屡受将军恩惠,实感羞愧,若将军不弃,在下乞于将军帐下效力,为将军马前——”
她看看从头到脚都很僵硬,甚至连脖子都不那么灵活了的司马懿,觉得内心升起了一股柔软而温和的同情。
“没事,”她和气地说道,“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不会笑话的。”
司马懿那张特意擦得很干净的脸忽然绿了。
“将军莫不是嫌弃在下!”
……那哪能呢!她赶紧摆手,刚想再想出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抚他时,有斥候飞马穿过辕门,进了中军营。
“将军!濮阳有信!”
骞曼的分兵绕去了濮阳以东,威胁到了仓亭津,因此张邈写信给她,准备带兵去支援一下仓亭津守军。
理论上来说,那万余的兵力都是张邈的,其实她就只是个军事顾问,所以张邈带兵去哪里都没问题。
但她还是赶紧写了一封回信,劝说张邈如果非要出兵,最好是让张超去。
……毕竟鲜卑人的战斗力下限确实挺低,但如果一个不小心爆发了一下上限,凭张邈或是臧洪都有点悬,这事儿必须跟张邈说清楚了。
陆廉收到急报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开了,留下司马懿在那里,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他毕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自己溜溜达达地走到了辕门旁,一边同兵士闲聊几句,一边张望着辕门外那缓慢而来的人潮。
“当真是一场大胜。”他深深地感慨了一句,“竟获了这样多的俘虏。”
“我们小陆将军是天下无敌的!”兵士立刻大声说道,“还有高将军、张将军、赵将军……”
司马懿似乎有点想笑,但最后还是点点头,“不错,不错,但得了这些俘虏,急切间又不能送去仓亭津,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营中有这么多粮食吗?
他极目眺望,那一支支的队伍也渐渐由远及近变得清晰,队伍中的每一张脸,每一个神情,也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汉人百姓和鲜卑俘虏发型区别是很大的,但单从脸上看,其实长得都差不多;
从衣着上来看,汉人多穿葛布,鲜卑人则着皮衣,但其实差别不大,因为都是一样的破烂,一样的衣不蔽体,一样的消瘦;
从神情来看,相差就极大了,汉人百姓有叱骂的,有指指点点的,有忍不住上去拳打脚踢,又被兵士分开的,而鲜卑人则始终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将彼此身体凑得更近些,可怜之至。
在司马懿注视着这一幕时,箭楼上还有旁人也在注视着这一幕。
那个人头戴小冠,身着葛布箭袖直裾,脚穿布靴,看起来是个地道的汉人武将模样,连名字也是汉人一般,因此没什么人在意到他。
直至陆悬鱼又从中军帐走了出来,将信交给了信使,要他快马加鞭地赶回濮阳后,才注意到辕门处还立着一个司马懿。
“司马……”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司马仲达?”
“将军。”司马懿转过头,微笑着望向她。
“先生这是在看什么?”
“将军既收拢了这许多流民,恐怕军粮不甚丰足啊,”司马懿感慨道,“将军欲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呢?”
处置这些俘虏……她没想好。
但司马懿若无其事地又继续说了下去,“在下有一计,未知将军肯纳否?”
“那些俘虏?”太史慈皱起眉头,“要那些胡人做俘虏有什么用?但凡给他们一条性命,逃回边陲,转过一年,他们必定又来。”
“为何?”诸葛亮问道。
“北面寒冷,一遇天灾,那些胡人便养不活自己,只会南下劫掠,他们部族便是如此,族人也一味趋附首领,不作反抗。”
小先生皱起眉头,深思起来,“他们养不活自己,是因为农具不够好吗?”
“他们会南下劫掠,无非是因为大汉天威还不够,”司马懿微笑道,“若我驻守边陲,非但俘虏中精壮男子该当杀尽,还要时时派轻骑去草原上,每年杀一批年轻男子,到时他们便再不能南下。”
第395章
——当你能决定万余人的生死,你该怎么做?
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道德观里,如果你决定了他们的“死”,你毫无压力。
他们是一群肮脏、野蛮、残忍、狡猾的野兽,他们同你没有一样的语言,一样的文字,一样的习俗,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爱恨,他们的种群内是否发展繁衍出值得称道的文明。
他们同你所庇护的子民是有仇的。
你看到你的子民们因为自己得以又一次幸存下来而哭泣,因为身边的亲人已经再不能相聚而哭泣,因为家园被毁而哭泣,当他们走到军营前,见到那一面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那些镶了红边,意味着大汉军队的旗帜时,他们跪倒在泥土里,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地痛哭着。
与司马家某些精巧而微妙的表情不同,你知道百姓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是真实的。
无比真实。
在高祖白登之围至今,大汉与周边的异族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规模战争,而在那些名垂史书的战役背后,是无数汉民被劫掠杀戮的血泪。
——所以,为什么不杀了那些俘虏?
那个出身名门的年轻士人还在微笑着望向她。
“胡人刀耕火种,如禽兽一般天生地养,若任由他们滋生人口,必会一次次南下,一次次劫掠生民。”
她静静地听着,望着营门前忙碌的民夫分出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有些民夫向着东郡百姓跑过去,帮忙将匍匐在尘土中的人扶起,安慰几句;
有些民夫向着俘虏而去,即使不能拳打脚踢,也要愤怒地吐几口口水,并且大声地告诉别人,他曾经听过、见过这些胡虏犯了什么样的罪行。
但胡人的队伍越来越长。
前面还是那些战斗中被俘虏的鲜卑兵,后面便是他们那称不上辎重的辎重队,有杂胡奴隶,有妇人,老人很少,但也有些孩童。
“难道要将他们都杀掉吗?”她皱着眉,指了指。
司马懿望向夕阳下缓缓而来,不见队尾的队伍,沉思了一会儿,“将军心性宽仁,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在下佩服。”
她不作声,也不将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恭维话当回事。
身侧的年轻文士似乎也明白她的态度,又很温和地开口了,“若将军不忍将他们杀尽,在下还有一计。”
“什么计谋?”
司马懿嘴角轻轻地翘起,“将那些胡虏都拉到河边。”
不远处便是涨水的黄河,奔腾咆哮,气势惊人。
“将军可以在河边,将那些精壮男子都挑出来斩了,扔进河中,”他平静地说道,“要那些老弱妇孺在一旁观看之后,再放了他们。”
司马懿望向她的目光再真诚不过,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试探,也没有半吐半露。
“仲达恨那些鲜卑人吗?”她问道。
他们是遇了骞曼的军队被迫退回来,因此一路上丢了许多辎重与仆役,甚至差一点连家人也不能保全。
河内司马氏也是高门大户,却在胡虏的追赶下仓惶得如同丧家之犬,他是有充分憎恨理由的。
但当她直率地问出来时,司马懿却是一愣。
他冰冷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为将军出谋划策,不为旧日之仇,而为来日之路。”
司马懿冷硬地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他们就记住了将军的威仪,他们一路往回走,一路散播将军的威名,在胡人心中,将军将是一个真正的杀神,不会有人再敢同将军对阵,甚至见到将军的旗帜也将望风而逃。
“他们见识过将军的威仪后,必然会对征发他们的袁绍怀恨在心,而自河内南下这一路,粮食又已被他们劫掠尽了,他们该如何返回呢?”
他们会一路进入冀州,带着对她的恐惧,对袁绍的怨恨,劫掠冀州生民。
一举多得,完美无缺。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样做其实很对。
李二探出了脑袋,望了一眼,发现帐中没有旁人,便小心地拎着一篮洗净了的果子进了来。
小先生还在奋笔疾书,根本没有看到那一竹篮的李子上滚落下晶莹的水珠,又泛起白霜的模样多么诱人。
于是李二很有了一点挫败感,毕竟这东西是他想方设法弄来的——行军之中,想吃点果子可不容易。
但新鲜成熟的果子是自然会泛出香气的,他只要摆进碟子里,放在案上,小先生自然就会被吸引住,停笔抬头,夸赞他几句。
诸葛亮真的停了笔,抬起头,伸手去拿了一个李子。
但他没有吃,也没有夸李二,而是将李子递给了这个随从。
“你见过胡人吗?”他问。
李二愕然,“先生?”
“若你是个鲜卑人,乌桓人,或者是匈奴人——”
“先生!”李二委屈极了,“小人是天子脚下生,天子脚下长的雒阳人啊!怎能比那些禽兽畜生!”
诸葛亮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淡淡的无奈,“我都说了是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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