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至于吗?
然后三郎的声音传进了陶杯里,十分惊慌,“母亲!不是你想的那样——!”
“人都在这里!你仍要狡辩!”
“母亲!儿子可以解释的!儿子当真不是无耻之徒!”
她听得满头雾水,正在思考该不该去隔壁劝架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榻上的张辽已经坐起来了,正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看。
“……那孩子身体弱,”她收回了陶杯,有点尴尬地说,“我怕他阿母气急攻心,打坏了他。”
“若如此,贤弟何不现在便去呢?”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好像他家里藏了什么人,贸贸然拜访,多尴尬啊。”
只穿着中衣,裹着被子的张辽在揉眼睛,这个画面看得她有点不自在。
要是谁现在登门拜访,那也是很尴尬的,她想,但她确实是清白的。
她很快就不必犹豫要不要登门拜访这件事了,因为陆陆续续有晨起打水的街坊围在蕃氏家门口,虽说暂时没人好意思敲她家的门,但是有人敲到陆悬鱼这里来了。
……等她开门时,还往里探了探头。
“陆郎君这也有客?”
……她僵硬地转过头,隔着一层窗绢,张辽在那里穿衣服的身影清晰可见。
“把这个忘了吧。”她说。
“……啊?”
“没事,我是说那是军营中的好友,昨夜过来同我喝酒。”她板着脸说,“李二哥,你究竟有何事?”
“三郎身子骨弱啊,这天气跪在院子里怎么成,”李二的脖子终于抻了回来,“你不能去劝劝陈家嫂子?”
她听得更迷惑了,“究竟何事?”
“其实也是这孩子行事确有不当……”
这几天不停地在下雪,家家户户都要多烧些木柴火炭,因此三郎昨日也出城去捡柴了。
然后他柴没捡回来,捡回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城外至今仍然有许多流民滞留,一场雪过去,便僵了一批,这也并非什么新鲜事。
那女孩儿的母亲见到三郎是自城内而出的,便求他带走自家女儿,为妻为妾、为奴为婢都不要紧,只要让她进城有屋住有饭吃便好,留她一条活路便比什么都强。
也不知道三郎是情窦初开还是恻隐之心,总之是把这小姑娘带回家中,却又不敢同母亲讲,蕃氏操劳整日,疲惫不堪,整治过饭食后便睡下了,至于睡着之后,她儿子从院外将小姑娘接回家中的事,一概不知。
但这事儿怎么可能瞒得住人呢?今早蕃氏一起床,看到这小姑娘,立刻就气炸了。
她听得正发蒙时,那边蕃氏的嗓门更高了。
“你立刻将她送回去!”
“阿母,儿子既应了她家人,便该照顾好她……”
“你照顾她?你拿什么照顾?我每日操劳供你吃喝,家中不过勉强温饱,你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要拿什么照顾她?你是要气死我吗?!”
……十三岁的陈三郎捡回来个十一二岁的小萝莉,这个事听起来确实有点麻烦。
她扒着墙往那边儿看了看,三郎当真直挺挺跪在门口,那个瘦弱的身板看着都让人于心不忍,但是他仍然坚持着给他妈磕了个头。
“阿母,孩儿可以出城捡柴卖钱,也能替人抄书换些柴米,”他满眼哀求,“求你留下阿浣吧。”
……早恋真是危害不小啊。
第45章
不管三郎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熊孩子想早恋,靠他自己都养不活那个小萝莉。
出了这条街,长安城时刻处在人口濒临爆炸的状态,许多城外棚户区的流民竭尽所能想要活下来,哪怕为奴为婢,为牛为马,只要能喝上一碗稀粥,再寻一个睡觉的位置,便是天大的幸事,据说最抢手的莫过于牛棚猪圈,因为牲口是有温度的,凑在一起大可以安心睡觉,暖烘烘地不必怕冻死。
这样的情况下,柴米价格节节攀升,捡柴便成了碰运气的活计,替人抄书也有许多人抢着来,不要钱,管饭就行,再给两升米就感激涕零,从早抄到晚,抄瞎了眼睛也是心甘情愿的。
考虑到丁原留下的这支并州兵马也将离开,那些围在军营周围,每日忙碌洗衣缝补甚至卖身的女人们如何度过这个寒冬,也成了无比残酷的挑战。
因此三郎怎么可能寻到那些活做呢?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门路。
张辽更衣完毕也出了屋子,走过来跟着一起看热闹,突然就开口了。
“明日大军便将拔寨启程,吕将军府上的杂役亦将带走一批,缺几个人手亦未可知。”
除了作战部队之外,这些军队还会根据需要带走一批工匠、杂役、民夫,军纪不怎么好的还会带些妇人,不过她觉得吕布府上那个情况来看,他出门打仗肯定不想带老婆。
……跑题了。
“将军是说,我可以带三郎去都亭侯府碰碰运气?”
“或许只有短工可做,不过战事骤起,短则数月,长则逾年,若那孩子吃得住苦头,这几月间的补贴家用应当无虞。”
“那真是太好了,”她赞许了一声,“说不定吕将军一年都不回来呢!”
……她好像说错话了。
张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若是战事顺利,”她立刻描补了两句,“大军催破关东,讨逆除奸,至少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平定整个天下吧?”
……那怎么可能呢,吕布要是自己就平定天下了还有《三国演义》什么事儿。
但张辽还是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借贤弟吉言,若能平定关东,兄一定记得从俘虏之中,择一二年少而有美姿颜者,带与你看,如何?”
……………………这个梗就过不去了吗?
看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少年将军哈哈大笑牵马出门去了。
不仅被嘲笑了,而且哪怕她再怎么低情商也知道张辽不会真的抓两只世家美少年回来当伴手礼,所以就更不开心了。
低气压的陆悬鱼在院子里待了一小会儿,等到隔壁蕃氏快要骂不动时才慢吞吞地过去劝架。
屋门前只跪着一个三郎,小萝莉并没有跪。
因为三番两次小萝莉想跪的时候,蕃氏都立刻躲开,表示不受她的礼。
但是仔细一打量小萝莉,陆悬鱼立刻明白蕃氏为什么气炸了。
小萝莉穿了条一看就很不合体的半旧浅绿曲裾,街坊邻居都能认出来那是蕃氏的。
但是这女孩儿用手背抹眼泪的时候,很明显能看到里衣袖子已经只剩半条,而且脏得分辨不出什么颜色了。
……人道主义角度讲,三郎还是很有爱心的。
但正因为他有爱心,把他老妈衣服偷出来给小萝莉换上,所以这就更让蕃氏气愤了。
这年头身上想穿整齐不容易,别看是冬天,出个城到处都有衣不蔽体的人,他家并非富贵之家,献这种爱心肯定心疼,但是勒令小萝莉脱下来又很不道义。
……要不还是打自己儿子一顿吧。
小萝莉终于抹完眼泪了,花猫一样的脸露了出来。
……并不怎么漂亮的路人脸,额头上还有一块伤,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往残酷了说就是豪门大户都不会买去当婢女的颜值,大概也是因此才会一直在城外当流民。
但那些漂亮的孩子下场也未必比她好……每一个雒阳市民都能讲出三个关于高门大户如何虐待婢女或是美童的故事。
其中有很多并非只是故事,所以她在饥寒交迫中能遇到三郎,谁能说不算是一点运气呢?
蕃氏举起了藤条,她这边赶紧咳嗽了两声。
“蕃嫂子!”
“……陆郎君?”
门口围着好几个探头的邻居,想想还是直接翻过墙去比较好。
“昨日有朋友来寻我喝酒,提起都亭侯府上杂役有缺之事,”她问道,“我想带三郎去碰碰运气,嫂子意下如何?”
太阳升了起来,路上并没有人扫雪,因而南流北淌,一不留神踩的就不是雪水,而是泥水。
三郎小心翼翼地跟着在后面走,也不吭声。
这孩子本来就是不爱吭声的,在雒阳时既不见他跟着小伙伴们出去玩,也不见他顽皮淘气,谁能想到在家做得好大事呢?
“你到底怎么想的?”她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
一个激灵,然后那张肖似孔乙己的脸上露出了有点委屈的神色。
“我就是看她可怜……”
“城外人人都可怜,”她说,“也没见你每天带回来一个啊。”
这孩子低了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但他们也没拽着我的衣服求我……”
……就因为这种理由。
虽然城外犹如地狱,但城内却十分热闹,此时又有店铺开张营业,路边还有商贾扫出干净地方,摆了摊子出来迎接食客。不时便能看到有人坐下,点一碗汤汤水水,再来块新出锅的饼子,坐在那里慢慢吃。
“那你将来要待阿浣如何呢?”
“啊,这个……”那双眼睛有点惊慌地不知道往哪里放,“当妹妹吧。”
……他家又非那等富豪之家,哪来的余钱收个养女,就算能勉强混个温饱,待她出嫁时又要怎么攒一套妆奁?攒不出妆奁又哪里去寻个可心的郎君?同心能嫁给那个旗兵,除却年轻貌美外,街坊邻居们纷纷八卦说,也有她那一份嫁妆的缘故。
“你父临终时,曾言说若你日后有行为不端之处,盼我能出言斧正。”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行事当有准则,不令你阿母担忧,也不令你的父亲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当再三思量。”
但三郎没怎么思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无论将来如何,我总会护着她的。”
她挑挑眉,没再继续说下去。
少年人的承诺,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是情真意切的。
吕布虽然带着兵马去雒阳了,府上却不怎么缺人,理由也挺简单……但凡是轻巧省力又有钱拿的活计,都被这些仆役们给瓜分了,他们不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也有兄弟姻亲。
但看在陆悬鱼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杂役,而是随时可能被主君征辟成为亲信甚至偏将的贵人,郎中还是尽心尽力,替三郎寻了一个清理马厩的活计,虽然又脏又累,但每日供两餐饭,三升粟米,那些清理出的马粪他也尽可带走。愿意当肥料就当肥料,愿意生火也可以省下些许干柴,十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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